残垣断壁在夜色里像沉默的巨兽，断裂的钢筋刺破灰蒙的天空，空气中弥漫着硝烟与焦糊的味道。
十岁的少年趴在瓦砾堆上，指甲早已磨秃，掌心嵌满碎石与铁锈，每向前挪动一寸，都有尖锐的痛感从四肢百骸传来。
但他像是没有知觉，只有机械的动作，爬过断裂的横梁，钻过倾斜的墙缝，直到膝盖顶到一片相对平整的地面。
他慢慢站直身子，破烂的衣衫挂在身上，布料被火焰烧得蜷曲发黑，露出的胳膊和小腿上满是青紫的伤痕。
风穿过废墟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他却只是茫然地转动着头颅，空洞的眼睛扫过这片死寂的世界。
“这是哪里……”他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是谁？”
“我要干什么……要去哪里？”
没有人回答。
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坍塌声，提醒着这里刚刚经历过怎样的浩劫。
记忆像是被浓雾笼罩的荒原，他想不起任何事，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里，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却清晰的哭声穿透了寂静。
那声音细弱得像风中的蛛丝，却精准地钻进少年的耳朵。
他空洞的眼神猛地一颤，像是生锈的齿轮被强行转动，缓慢地、带着某种迟疑，望向哭声传来的方向——那是一处被半掩埋的民居残骸。
他迈开脚步，每一步都踩在碎玻璃和碎石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哭声越来越近，在一堆堆叠的石块后面，断断续续地起伏着。
他蹲下身，扒开最上面的几块碎石，终于在一道狭窄的缝隙里，看到了那个小小的身影。
婴儿被裹在一块还算干净的布里，上方恰好有两根断裂的房梁交叉支撑，形成一个狭小的三角空间，挡住了大部分坠落的重物。
或许是哭累了，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细微的抽噎。
少年伸出手，开始搬动压在缝隙上的石块。
起初是较小的碎石，后来是沉重的混凝土块，他用尽全身力气，将石块一块块挪开。
粗糙的石面磨破了他的手掌，鲜血顺着指缝流淌，滴落在灰黑的地面上，晕开一朵朵刺目的红。
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眼神里只有那道缝隙里的小小身影，动作机械而执着。
夜风吹过，带来刺骨的寒意。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然后是一抹微亮的橙红，再到后来，金色的阳光终于穿透厚重的云层，像利剑般刺破废墟的阴霾。
当第一缕曙光照在少年沾满血污的脸上时，他终于搬开了最后一块压在婴儿上方的石头。
缝隙里的婴儿安静下来，不再哭泣，也没有吵闹。
阳光恰好落在婴儿脸上，照亮了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
婴儿没有害怕，只是好奇地眨着眼睛，望着眼前这个浑身脏污、满手是血的少年。
少年愣住了。
那双眼清澈得像未被污染的泉水，里面映着他的影子，带着全然的信任与一种莫名的亲切。
像是有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空荡的心腔，那层包裹着灵魂的寒冰，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触到婴儿柔软的脸颊时，婴儿没有躲闪，反而伸出小小的手，抓住了他的一根手指。
温暖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少年的心猛地一颤。
他看着婴儿眼中的自己，那个曾经空洞无神的影子，正在被一种陌生的情绪填满。
“我要……”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再嘶哑，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坚定，“我要带你走。”
“我会养你长大。”
“我是你的家人。”
说完这句话，他眼中那片死寂的荒原，忽然亮起了微光。
那光芒起初微弱，随后越来越亮，像是被点燃的星火，带着对未来的憧憬，驱散了所有的茫然与空洞。
他轻轻抱起婴儿，用自己破烂的衣衫裹住那小小的身子，尽量让她暖和些。
婴儿很乖，只是睁着大眼睛看着他，小脑袋在他怀里蹭了蹭。
少年抱着婴儿，转身离开了这片埋葬了过往的废墟。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脚下的路布满碎石与荆棘，前方是陌生的旷野。
偶尔能看到和他一样的身影，拖着疲惫的脚步，在荒芜的土地上艰难前行——他们都是被战火抛弃的人，家园成了灰烬，未来藏在迷雾里。
但少年不再迷茫。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婴儿，那双清澈的眼睛正望着远方的朝阳。
他收紧了手臂，迈开脚步，朝着未知的前路走去。
阳光落在他和婴儿身上，在身后的废墟与荒原之间，拉出一道长长的、带着希望的影子。
走了约莫两个小时，少年遇上了一群同样在迁徙的流浪者。
他们大多是老弱妇孺，每个人的脸上都刻着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却在看到少年怀里的婴儿时，眼中不约而同地泛起一丝柔软。
领头的老人沉默地点点头，算是接纳了他们。
加入群体后，日子似乎有了些依托。
白日里，大家分散开来在山野间搜寻食物，傍晚再聚到一起分享收获。
这天，少年跟着几个成年人钻进一片野菜丛生的坡地，他学着别人的样子辨认可食用的植物，手指被草叶割出细密的口子，却顾不上理会。
怀里的婴儿原本安安静静，不知怎的突然哭了起来。
那哭声不大，却带着一种让人揪心的委屈，在空旷的山野间格外清晰。
少年慌了神，连忙停下手里的活计，笨拙地拍着婴儿的背，又试着晃了晃手臂，可哭声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你的妹妹好像是饿了。”旁边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少年抬头，看到是同路的一位大叔，他脸上布满风霜，眼神却很温和。
少年的嘴唇因为长时间没有水分滋润而干裂，他轻轻抿了抿嘴唇，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声音，带着些许无措地问道：“饿了？那该怎么办？她能吃些什么呢？”
大叔看着少年，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这么小的孩子，本该吃奶的。”
少年一听，立刻追问：“哪里有奶？”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急切，仿佛只要能找到奶，就能解决眼前的难题。
大叔的目光渐渐黯淡下去，他缓缓地摇了摇头，叹息道：“这年月，哪里还找得到奶啊。”
少年的心情瞬间沉重起来，他不禁皱起眉头，苦思冥想着还有什么可以给孩子吃的。
大叔似乎看出了少年的焦虑，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轻声提议道：“要不……试试米糊吧？”
“米糊？”少年显然对这个词感到陌生，他茫然地重复着，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
大叔见状，连忙解释道：“嗯，就是把谷类磨成粉，再煮成糊糊。虽然没有奶那么有营养，但也能暂时填饱肚子。”
说着，大叔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麻布口袋，小心翼翼地递给少年，说道：“这里还有点，你拿去煮给娃吃吧。”
少年接过布袋，指尖触到那粗糙的麻布，能感觉到里面细小的颗粒在轻轻滚动。
他好奇地捏了捏布袋，然后抬起头，目光落在大叔身上，眼里充满了疑惑和不解。
“曾经这是为我的孩子准备的。”
大叔的声音低沉而又缓慢，仿佛每一个字都承载着无尽的悲伤和回忆。
他的目光渐渐飘向远方，似乎穿越了时间的长河，回到了那个曾经的世界。
“逃跑的时候，我把仅剩的一小袋大米全磨成了这个，想着路上能让他有点东西垫肚子……”
大叔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微不可闻，然而其中蕴含的痛苦和哀伤却如同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在了少年的心上。
“可他还是没能撑过来。”
大叔的声音终于还是忍不住哽咽了起来，他的眼圈瞬间红透，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仿佛随时都可能决堤而下。
突然，他像是被一股无法抑制的愤怒所支配，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石头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都怪那些该死的侵略者！”
他的低吼在寂静的空气中回荡，带着无尽的愤恨和不甘，
“要不是他们，我的家还在，我的孩子也还在！”
少年默默地看着大叔痛苦的模样，心中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一种闷闷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低下头，看着怀里仍在哭泣的婴儿，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仿佛这样能给这个可怜的孩子一些安慰。
然后，少年抬起头，郑重地对大叔说：“谢谢您。”
这三个字虽然简单，却包含了他对大叔深深的敬意和感激。
大叔摆了摆手，似乎想要掩饰自己的失态，他迅速别过脸去，用粗糙的手掌抹了一把眼睛，然后便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远方，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他一个人。
少年抱着婴儿，脚步匆匆地回到了临时营地。
此时，其他流浪者们已经升起了火堆，橘红色的火苗在黑暗中跳跃，给这片荒芜的土地带来了一丝温暖和希望。
他找了个干净的金属片，那是从废墟里捡来的罐头壳，边缘被他用石头磨得光滑了些。
他小心翼翼地往罐头壳里倒了些溪水，又撕开麻布口袋，抖了半勺粉末进去。
火苗舔舐着罐头壳的底部，很快就有热气冒出来，一股淡淡的米香随着蒸汽弥漫开来。
少年用一根细树枝不停地搅拌，直到粉末变成均匀的糊状。
他吹了又吹，等糊糊凉得差不多了，才用树枝挑起一点点，试探着送到婴儿嘴边。
婴儿像是闻到了香味，哭声戛然而止，小嘴立刻凑上来，吧唧吧唧地吞咽着，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少年，刚才的委屈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满足的光。
看着婴儿贪婪的模样，少年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他一勺一勺地喂着，动作渐渐熟练，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夜幕降临时，大家围坐在火堆旁分享食物。
少年分到了半块烤得焦黑的薯干，他自己没吃，先掰了一小块用溪水泡软，和着剩下的米糊喂给婴儿。
婴儿吃饱了，在他怀里打了个小小的饱嗝，很快就沉沉睡去。
少年抱着婴儿靠在一棵老树下，抬头望着天上稀疏的星辰。
旁边的大叔递过来一块烤野菜饼，他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啃着。
饼很粗糙，带着苦涩的味道，却让他感觉到了久违的暖意。
“你叫什么名字？”大叔忽然开口问道，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目光落在少年沾满泥土的脸上。
少年的动作顿住了，饼渣掉落在他的衣襟上。
他缓缓抬起头，与大叔的目光交汇，那是一双清澈而迷茫的眼睛，仿佛失去了对世界的认知。
少年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叹息：“不记得了。”
大叔似乎并不感到意外，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然后将视线移到少年怀中的婴儿身上。
那婴儿睡得正香，粉嫩的脸颊被火光映照得格外可爱。
“那她呢？
总不能一直‘小丫头’‘小丫头’地喊吧。”大叔的语气带着一丝笑意。
少年低头看着婴儿熟睡的脸庞，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宛如一只安静的小蝴蝶。
他再次摇了摇头，沉默片刻后说道：“也没有。”
大叔点了点头，用树枝拨了拨火堆，火星子像流星一样窜起来，瞬间照亮了他眼角的皱纹。
他凝视着跳跃的火苗，缓缓说道：“那就给你们俩都取个名字吧。”
少年微微一怔，手中握着饼的手指不自觉地紧了紧。
大叔继续说道：“名字是给未来的祝福，人有了名字，才算有了属于自己的人生，才能在这乱糟糟的世上，找到往前走的念想。”
少年静静地听着，心中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圈圈涟漪。
他望着怀里的婴儿，那双眼睛清醒时总带着纯粹的光，他忽然无比希望这束光能永远亮着，不受战火与苦难的侵扰。
“她叫菲莉希亚。”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个名字所蕴含的意义，然而这两个音节在他舌尖滚动时，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坚定，“意思是远离厄运，赶走不幸。”
大叔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菲莉希亚”，然后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名字颇为赞赏：“好名字啊，就像给她罩了一层看不见的盾，能保佑她平平安安的。”
接着，大叔把目光转向少年，微笑着问道：“那你呢？你也得有个名字，这样大家才能喊你呀。”
少年的目光缓缓落在菲莉希亚那紧紧抓着他衣襟的小手上，那力道虽然微弱，却透露出一种执着。
自从他从废墟中抱起她的那一刻起，他就深知自己的道路已经与她紧紧相连，他必须站在她的身前，为她遮挡所有的风雨。
沉默片刻后，少年终于开口说道：“我叫莫厄德。”
他的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晰，仿佛要将这个名字深深地刻在空气中，“意思是将灾祸抵挡在外，守护她。”
大叔听后，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他感慨地说：“莫厄德，菲莉希亚，这两个名字放在一起，听起来就像是一家人啊。
我看你们这辈子都应该互相依靠着走下去呢。”
夜风吹过树林，带着远处隐约的炮声，火堆旁的人们却像是习惯了般，只是往彼此身边靠得更近了些。
莫厄德把菲莉希亚搂得更紧，怀里的小身子软软的，却让他觉得胸口沉甸甸的，像揣了块能生根的石头。
第二天清晨，队伍再次启程时，有人喊“莫厄德，这边有野果”，他立刻抱着菲莉希亚应声跑过去。
阳光穿过枝叶落在他肩上，菲莉希亚醒了，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他，小手抓住他的头发晃了晃，没哭也没闹。
莫厄德低头对她笑了笑，把野果小心地揣进怀里。
前路依旧是望不到头的荒原，炮弹的轰鸣还在远方炸响，但他怀里有了菲莉希亚，心里有了名字，就像在无边的黑夜里找到了方向。
他要带着菲莉希亚往前走，用这个名字里的承诺，为她撑起一片能安稳长大的天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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