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灵均见他走向围墙边，喜上眉梢，道：“难道在围墙那边？”见衣寒雪不答，忽的笑道，“你是要我去取过来，不好意思开口？”
衣寒雪在墙边站定，眸中微微露出迟疑之色。
楚灵均双掌向前一推，道：“我知道，我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嘛。哪怕只是个塑像。”说着，揽住衣寒雪的腰，便往城墙上飞去。
衣寒雪微微一颤，道：“你。。。。。。”
楚灵均唇角勾起，道：“你是男子，我也不是女子。喂喂喂，衣寒雪，你怎么就这么小气？此刻你不是用不得灵气吗？不然我绝不会这样对你。你放心！”
衣寒雪眸中悄动的涟漪转瞬凝止，澄明之色也蓦然黯淡，微微抿着嘴唇，默然无语。待到与楚灵均一起落在城墙外，腰轻轻一动，立刻就要甩开楚灵均的手臂。可他落足未稳，如此一用力，越发失了重心，刚脱开楚灵均的手臂，便扑面往地上摔去。但觉背后影动身移，楚灵均的影子覆上衣寒雪的身躯时，他的手臂也已牢牢圈在了衣寒雪的胸口。
楚灵均向后一拽，待觉衣寒雪站定了，早已撤身后退，怕衣寒雪生气，忙笑道：“举手之劳，不必挂心。”
衣寒雪语气疏淡地道：“多谢。”
楚灵均见他这般客气，心中一阵难受，勉强笑了笑，指着旁边的塑像道：“我瞧这塑像，也无一处不透着淡淡红光啊。”
衣寒雪向墨砚举着的食案指了指。楚灵均凝神一看，果见食案散发的红光其实是塑像其它的部分反射而来，只因食案上覆了一层油漆，本身又是红色，反射的红光与别处实在是几乎毫无差别。楚灵均不禁大是叹服，摇头赞叹道：“不愧是寒雪公子啊。”
衣寒雪道：“你不是眼力不够，而是心思不定。该着意于凝心定气之道。”
楚灵均莫名觉得脸上发烫，心中胡思道：“离了你方能。。。。。。”一想到两人终是不可能一直这般朝夕相伴，一颗心霎时沉落，但觉体内血气窜流涌动，哀鸣不息。忽觉双手中都多了一件物事，低头一看，却是衣寒雪将食案上的两个酒杯塞了给他。楚灵均不禁笑道：“这可是他们用来喝交杯酒的。”
衣寒雪道：“镜境中所见，未必全是真的。”
楚灵均摇头道：“纵然是他人所设，他既是深受他们感动，纵然有夸张误解之处，也总不会都是假的。”
衣寒雪向他望了一眼，道：“你倒是达观。”
楚灵均心道：“也许恰恰相反，我与那设境之人一样，心有偏执难释之念。”想到这里，偷偷瞥了衣寒雪一眼，心中不自觉又冒出一句话，“不过是心念一人，才与有情无缘者同病相怜。”
衣寒雪取下食案，以指节在食案上叩击。忽听轻轻一声木片划动之声。楚灵均凝神一看，但见食案表面薄了一层，唯余中间一个圆心，此时看来便是凸起于底下的木层之上。衣寒雪握住凸起的圆心，向着左边转了两下，又向右边转了三下。又是“呲呲”几响，底下的木片忽然现出一分为四的裂缝，跟着，四片小木片都向着食案边缘飞快收缩，底下便露出雪片似的一封信来。
楚灵均的眼珠子都快落到那圆心上，端详着圆心上画着的细细一道红线，边回想边道：“我怎么觉得你转的这两下，分别指向的是先前这两个酒杯所在之处？”
衣寒雪微微点头，道：“不错。”
楚灵均奇道：“这又是为什么？如此，难道不怕给人提示？”
衣寒雪道：“或许其中藏着的秘密，亦是难以公示的苦衷。若是有细心探求之人，倒是愿意倾吐。”
楚灵均点了点头，望了望手中的酒杯，指向塑像道：“以这两个酒杯为线索，难道是与这两人之情有关？”
衣寒雪从食案中取出信封，道：“瞧了便知。”
楚灵均早凑了过来，眼镜一眨不眨地盯着衣寒雪开封展信的动作。隐隐透色的山青水碧笺纸边缘已是泛黄，让楚灵均想到花瓶中那枝深秋的引蝶叶。眸光似流水，凝波疾扫，只见信上写的是：
“心中千言，半语不能与人相诉。唯下笔落纸，抒我心怀，来日或有知音，闻我旧日愁曲。我本一心为国征战，从不屑儿女私情。却不想欲攻明日城前夕，竟遇情仇难解之人。她与我隔着破城之恨，丧家之仇，我与他隔着征伐之志，亏欠之恨，却偏偏，仇难解，情更难释。我不愿害她以妨祸，她亦不肯杀我以偿仇。一统天下，军国大计，该守之则，该定之志，本如铁桶城墙，护我坚不可摧。可如今，这城墙也将我与她拦在世外。片刻不离我身，只为我清尘扫障的清涤剑，如今却悬在我自己的头顶。我与她不能平起平坐，不能相敬如宾。我若执剑在手，我便不是我。我曾以为我是剑的主人，如今却亦觉身不由己。剑是我之器，我亦是剑之器。
我甘愿饮下她杯中酒，她亦甘愿饮下我的杯中酒。交杯之时，竟有瞬息片刻，我竟希望她的酒里有毒。可我也知道，她若是对我下毒，她定也不会独活。我造这一尊塑像，也不知是留恋我与她心中之情，世间再多阻隔都不能真正拦阻，还是悲惜她向我下跪的一瞬，竟已是我们在恩仇使命的围裹之下，唯一可坦然相对的姿态。
若有后人见得此信，又读至此处，我愿你知我心伤，更愿你不解我愁。人生须臾，若是有幸得遇知心情合，万难更改之人，切莫错过。我无奈防患于未然，为免各方割据之势再掀战火，涂炭生灵，故而以小战止大战。若非如我一般，难以只顾自己私情，再多过错，也该去弥补，而非逃避。纵是难容于世，也不该弃绝有情之人。若是两心同一，自有天地。”
楚灵均看得又是悲戚又是感动，泪水几次模糊视线，都悄悄撤身，躲在衣寒雪肩后拭了泪。待读完了信，心中仍是热血翻涌，怔怔瞧着衣寒雪的背影，暗道：“若是他与我两心同一，纵是全天下的人都朝我吐唾沫，我也甘之如饴。可他呢？管它刀枪剑戟，还是唇枪舌剑，我挡在他身前便是了。”楚灵均精神振奋，刚欲扬起的唇角却又悄凝，叹息一声，暗道，“唉，光我想有什么用？”
忽听衣寒雪道：“你叹什么气？”
楚灵均愣了愣，道：“我，我为他们惋惜。”
衣寒雪道：“他们既重情又重义，如此人物，有什么可惋惜的？”
楚灵均面露怔色，叹息道：“就是因为他们是这样的人，如此结局，才更叫人惋惜啊。”
衣寒雪道：“重情重义之人，或为情生，或为义死，生死都有情有义。可谓生得其所，死亦得其所。”
楚灵均点头道：“你说得对，可我。。。。。。就是觉得难受。”
衣寒雪眸中隐隐漾动痛苦之色，道：“只羡鸳鸯不羡仙，也是人之常情。他二人于情仇家国之间，必也是深受苦缠。”
楚灵均张嘴摇头道：“衣寒雪，我以前只道你能说，却没想到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到你嘴里，竟是“左右逢源”，两头都能自圆其说啊。”说着，凑到衣寒雪脸前，唇角瞬勾，道，“你倒是让我瞧瞧，你可是一舌两分，嘴里住着一双公婆呢？”
衣寒雪望着楚灵均唇角的弧线，忽然道：“要我帮你说媒，配成一双公婆？”
楚灵均神色微凝，忙缩身回来，道：“你操自己的心吧。我不用你管。”
衣寒雪忽然点了点头，道：“我忘了。不干我的事。”
楚灵均听见他的语气，心中一凉，忍不住想辩解，却又不知能说什么。正自心烦意乱，又听衣寒雪道：“莫将军的信，只怕不止这一封。你要不要去寻？”
楚灵均喜道：“还有？在哪里？”
衣寒雪露出一副事不干己的神色，道：“自己找。”
楚灵均拿手指在下巴上敲了一阵，忽然笑道：“我好像想起来了，那边那个塑像也像是有红光稍弱之处。”边说边凝视着衣寒雪，却见他神色毫无变化，忍不住扯他衣袖道，“是不是？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啊。”
衣寒雪漠不关心般扯回自己的衣袖。楚灵均道：“你在这里，我去将塑像搬来。”眼见衣寒雪仍是不动声色，只得先将兵俑围着的塑像取来。见衣寒雪仍是纹丝不动，好似也是一尊塑像，向他“嘿嘿”一笑，口中喊着“让让，啊，让让！”却是将原先的塑像挪开，再将取来的将军一人的塑像放在衣寒雪身前。
楚灵均眼见衣寒雪的眸波悄动而瞬凝，唇角不禁勾起，手指绕着塑像指了快一圈，却还是不敢确定，皱眉道：“是在这个引蝶兵符里，对不对？”
衣寒雪道：“你认为是便是吧。”
楚灵均越发不确定起来，凝神向着兵符观望了一阵，一颗心时定时疑，不住颠簸，忽的计上心头，道：“衣寒雪，咱们打赌怎么样？”
衣寒雪道：“赌什么？”
楚灵均原以为若忽然说打赌，衣寒雪纵是不在意这种输赢，不防之时，神色间总会些微有些变化，哪知他竟似毫不在乎，却又不知为何要如此细问。
楚灵均自己倒是面露惊色，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道：“你说赌什么？”
衣寒雪道：“我赌你输。”
楚灵均愣了愣，满脸掀起笑意，道：“衣寒雪，你不是都没赌过吧？就算自己没赌过，难道还没听过见过别人赌博？难不成你还想赌我赢？”
衣寒雪道：“那你得让我相信你能赢。”
楚灵均瞪大了眼，挠了挠后脑勺，想不明白为何衣寒雪一开口，自己总是觉得他有理，道：“罢了。先说赌什么。就赌我能找到信在何处。”
衣寒雪言简意赅，道：“不然呢？”
楚灵均感觉自己都快一翻白眼昏过去了，长舒一口气，手指缓缓向着引蝶兵符移过去，忽的手指一凝，道：“不对。你若是赌我输，我岂非必须赌我赢？”
衣寒雪道：“你也觉得自己会输？”
楚灵均道：“当然不是！我是说你先选，不等于我没得选？”
衣寒雪点了点头，道：“不然，我透露一点线索给你。”
楚灵均喜上眉梢，道：“快说。”
衣寒雪道：“你瞧莫将军头上戴的冠。”
楚灵均早瞧见这玉冠温润含光，颇蕴清雅内秀之气。莫将军虽身形魁梧，却不带草莽粗鲁之气，这玉冠越发衬得他面容俊雅，气度高华。若非楚灵均觉得这玉冠得配良人，早就要大大抗议天物暴殄了。这时候听衣寒雪特地说起，忙笑道：“有什么故事？快说快说！”
衣寒雪道：“这玉冠乃是儒将之冠。最初乃是一个擅长兵法，韬略无双的文官，请命出征，立下赫赫战功。他心怀天下，有勇有谋，以小战止大战，平定乱世纷争。其姓名虽已不可详知，其生平却是永载同道之人心中。”
楚灵均听衣寒雪一向淡然的语声中波涛暗涌，不禁越发感动，故意勾起唇角，浮夸地向着玉冠一指，道：“在这玉冠之中。”
衣寒雪道：“我话还未说完。”
楚灵均摇头道：“反正我已择定了。”
衣寒雪道：“不改不换？”
楚灵均眉梢一轩，道：“若是我选的，天塌了也不改。”
衣寒雪眸波悄漾，凝望着楚灵均的眼眸。
楚灵均唇角一勾，伸手便去摘一夫将军头顶的玉冠。忽听“啪”的一声轻响，但觉腕上微微一凉，却是衣寒雪将自己的手轻轻拍落。楚灵均刚愣了愣，便见衣寒雪已将一夫将军手中举着的引蝶兵符拿在掌中。衣寒雪道：“头戴之物，还是莫要轻动。”
楚灵均瞥了眼衣寒雪手中的引蝶兵符，忽觉不妙，勾起唇角道：“是你不让我动的，可不能说我选错了。”忽见青袖拂来，跟着掌心微微一凉，楚灵均向早退回原位的衣寒雪看了看，又将张开的手掌递到自己眼前。掌心里正是那枚引蝶兵符。
衣寒雪道：“我输了。”
楚灵均将引蝶兵符递过去，道：“这不算。你这是自己认输。我可没这么无耻啊。”
衣寒雪眼眸微敛，道：“我愿意。”
楚灵均愣了愣，心里莫名觉得慌张，自说自解道：“也是。谁叫你说那玉冠的事误导我的？欸，我说，衣寒雪，你怎么也不正经起来了？”
衣寒雪微微抬了抬眼皮，道：“近朱者赤。”
楚灵均忙打断他道：“后面半句不用说了。反正大致来说，跟这句是一个意思。”
衣寒雪道：“大致吧。”
楚灵均见他唇角竟像是微微抿着笑意，心头一颤，暗道：“他不是真的近墨者黑，被我给带坏了吧？”楚灵均边在心里连呼了十来声“罪过”，边埋头拆他手中的兵符。渐渐发现，这兵符竟是丝线编就。引蝶花形散去，便现出了一只墨烟蝶，墨烟蝶的丝线垂落，便水落石出般现出了一张叠合的雪色笺纸。楚灵均眸光一亮，将笺纸展开，送到衣寒雪手中，笑道：“我拆你读，我动手你动口，嘿嘿，各赢一半。”说着，侧转过身，双臂张开，整个人舒舒服服贴靠在墙壁之上。
衣寒雪轻轻“嗯”了一声，道：“君子动口不动手。”
楚灵均惊得连连眨眼，心道：“坏了，坏了。衣寒雪真的变坏了。”如此一转念，已听衣寒雪念道：
“大江东流，海纳百川，天下一统，宿愿已成。奈何江虽归海，自流不息，海面虽静，暗流不止。武之一道，可平天下，不可治天下。尤其我辈，功高震主，天子难容，百官猜忌，杀伐之功，又致百姓怀怨，降臣多愤。
天下初定，民心须抚。民心之抚，在文不在武。文之宗，在疏在导。武之道，在堵在塞。一弛一张，背道而驰。若我在世，我手下诸将纵是甘愿随我解释兵权，也终是免不了常受猜疑。天子若思提拔文臣，匡治天下，必会心怀不安。武将们出生入手，平定天下，日后要屈居文臣之后，亦会心思浮动，颇为不甘。君臣相疑，臣臣互怨，便是祸端。
为今之计，唯有我以自诩功高，不服天子为名，佯起干戈，方能授天子以柄，转功为罪，求得一死。如此，我手下诸将再不能挟功自傲，威胁天子和其他文臣。如此，大功了却，君臣皆安。”
楚灵均茫然望着衣寒雪，不知何时早已是满面涕泪。
衣寒雪读罢，仰天长望，半晌方轻轻叹息一声，转头去看楚灵均。见楚灵均神魂不属，轻轻走到他身边，张嘴想要劝慰，却知他此时什么都听不见。见他面上满是鼻涕眼泪，心中酸疼，不自禁竟也似灵魂出窍，抬起衣袖，便细细替他擦抚。
楚灵均堵塞的鼻腔渐渐通畅，熟悉的兰花清气幽幽潜入口鼻之中，蓦然回过神，却见衣寒雪正拿袖子替自己拭着涕泪，不禁向后倒退缩身，满面愧色，张开嘴，却只道：“我，我。。。。。。对不住！”衣寒雪的手仍是停在那里，微微滞了滞，随即无声垂落。楚灵均忽觉像是有一枚枯叶从眼前滑落，不禁很觉得心疼，却胡乱说道，“你将衣服解下来，我帮你洗。。。。。。”见衣寒雪仍是眸色怅然，似是不悦，忙道，“我是说等一下，等回到客栈之后。”
衣寒雪转过身，似带叹息地道：“这便回去吧。”
楚灵均望了望身后的莫海川，眸中露出抱歉之色，只觉得该将一切归位，此时却也不敢多说，悄悄向莫海川的塑像拱了拱手，便紧紧跟在衣寒雪身后。忽见衣寒雪脚步一凝，道：“这里的一切，该尽量恢复原貌。”
楚灵均巴不得这一句，脱口道：“你等着，我来！”早搬起莫海川的塑像，越墙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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