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灵魂最终没有落在万丈红尘中，没有沉溺在谁的情感里。而是归乡了。灵魂洗净了红尘，是要回到生命的起点的。
没有了过程，起点和终点就在故乡重叠了。
灵生的心也在一路上逐渐归于宁静，仿佛她的迷糊了好长时间的灵魂也终于聚拢在一起了，终于又完整了，不再是满地碎片。
高星归了家，使她安心。虽然那不是她的家，不是他们共同的家，但他已经不再满世界游荡，不再被诱惑着迷失自己，这样的结局比预计的好了。
老梨树的花瓣大半都铺在了地上，铺在高星回家的路上。树上剩下不多的花朵被大片的绿叶遮掩着，若隐若现。幼小的果实挂在枝头，探出头来，默默看着大树下经过的黑色棺椁。
花瓣路的两边站满了高星的父老乡亲。他们规规矩矩地排列着整齐的队伍，让出一条畅通无阻的道来。
很多人在抹眼泪，但是没有人放声。
当高星的棺椁跨进了院门后，队伍忽地溃散了。大家就激流般涌进了高家小院。
这时候，好多人放声哭了。全是女人，年老的，中年的青年的，都到这里来哭送高星。
越来越多的人放声哭了。哭声很大，很悲戚。
高星的棺椁进了堂屋，屋里屋外被包围在人群和哭声中。所有人都需要表示自己的哀悼的。
灵生站在院里，人群的外围。她这会子跟身边的安宁和年春一样安静。
哭声和人群都在灵生的心门之外。像极了梦里的场景。这场丧仪好像跟高星无关，跟灵生也无关。
真的无关，该有多好。有时候，很想从噩梦中醒来。但这个时候，灵生愿意待在梦里，永不醒来。
安宁和年春搀着灵生站在门口，一一向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打招呼。
让灵生木然地站在那儿，看着来往宾客嘴唇微微牵动一下，说不出话来。安宁和年春便替她招呼了所有人，灵生歉意地看着两位闺蜜，安宁拍拍她，安慰道：
“没事儿，亲爱的，你只需要站在这里就行了，其余的交给我们。”
果然，灵生只需要站在那儿，就引得很多来宾都朝她这边走过来，年春和安宁便礼貌地招呼他们，不需要她说一个字，就把所有人都应付的妥妥帖帖的。
高星下葬那天，灵生被阻拦在送葬队伍之外。她不能送他上山，所有女人都不能。
高星的棺椁出门的那一刻，灵生被安排回避。
她被关进屋里，直到棺椁走远了才被放出来。院里是空了，没有了人影，只留下满院的纸屑。白的，黄的。方的，圆的……
对面山包上，树林里，花花绿绿，好像动静很大，排场很大；又好像什么动静也没有。一切都隐在树林里。风吹松林，传来涛声阵阵，听起来又像哭声。
葬礼结束了。高星就安睡在高家寨子对面的山包上，好像他已经与山包融为一体了。他像那里的每一棵树一样，完全属于那里。他与世上的所有人都没有了关联。
站在老梨树下，灵生看着夜幕中的山包。感觉树林里有一双眼睛，幽暗地盯着高家寨子，盯着老屋，盯着老梨树，还有老井……唯独没有看到自己。
灵生心里泛起隐隐的悲哀。不，是沉睡已久的悲哀，被唤醒了。
他的灵魂还在那里吧？就在小树林里。他在那里游荡，在完全陌生的世界里迷茫。一定是这样的。
可怜的人，可怜的游魂。
老屋里，除了高家的人，还有少数邻居。他们围坐在火塘边，男人喝酒，女人聊天。
比起以往，冷清了很多。大家说话的声音都很克制，在外面听来，嗡嗡的，却十分辽远。
灵生把自己隔绝在堂屋之外，小院之外。她久久立于老梨树下，久久眺望着对面的松林。连月光也没有的夜里，什么也看不见。但她还是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松林里孤孤单单的魂魄。她一直看见他的存在。
近前的屋影是陌生的。从今往后会更加陌生。但是，那个小山包，那片小树林却深刻在她心里，时时牵动着她。
安宁和年春已经随高星的同事们回县城了。明天，待到把该了的一切都了了，灵生也将离开这里。
灵生把文文交给她们带回去了。文文要参加统考，过几个月便是高考。
今夜，她想守夜。这些天，大家都在灵堂前守夜。除了家人，自愿守夜的乡亲很多，灵生根本靠近不了灵堂。
今夜，她想守护那一缕还来不及走远的魂魄。她分明地感觉到他的存在。黑暗里，空气中，在远处，在近旁……
过了今夜，自己还会来这里吗？她想来，但是不知道有没有人欢迎她来，不确定的，她真的没有底气。
高星走了，灵生突然感觉到他在这里的身份变得尴尬起来。
也许，过了今夜，这里再不会需要她来。
早知道自己离开的场面会这么轰轰烈烈，灵生后悔没有在天亮前悄悄离去。
一众人目睹了她的离去，有人流泪，似乎很是不忍心看着形单影只离开的她。有人拉着她的手，万分同情。
“唉，年纪轻轻就守寡了，这是什么命？”
“以后有空还是回来玩嘛。”
“好好把娃娃供养出来，慢慢就会好的。”
“不要怕，怕什么？比你年轻守寡的多得很呐。你看孙家的媳妇，才二十多岁就守寡，三个孩子那么小，还没有工作。”
“是啊是啊，你娃娃都那么大了，你还有工作。你不怕的，你莫要怕。”
……
为她洒泪的不少，大家都怜悯着她。
只是她不知道这个地方她还会不会再来，该不该再来？没有人告诉她。
周末，年春和安宁把灵生交给文文，并叮嘱孩子好好照顾妈妈，然后各自回家了。
灵生见女儿一脸的疲态，心疼不已。她摸着女儿的头，柔声道：
“很累吧？学习压力大吗？好好睡一觉吧，什么也别想，休息好了还要回学校上课呢，乖啊。”
“妈妈，你比谁都累，你才应该好好休息一下。我没事的，我很好，你别担心我。妈妈，你还有我，为了我，你也坚强一点好吗？”
文文更加心疼妈妈，在她印象里，妈妈是一个娇小玲珑，柔弱文雅的女人，如今却憔悴不堪，鬓边头发灰白，尽显苍老。
“嗯，我知道了，妈妈也没事，别担心。”
灵生看着女儿进卧室关上了门，转身擦去腮边泪水后把自己扔进沙发深处，蜷成小小的一团，闭上眼睛。
储存太久的疲惫和困倦让她无力再做任何思考了，只想快些进入梦里，躲开现实的一切。
然正当有了无穷无尽的空闲时间可以饱饱的睡上一觉时，偏生又了无睡意，躺了好几个小时，还是清醒着。
思绪一片混乱，睡不着，又无法清楚地考虑任何一件事情，只觉脑袋嗡嗡的，一闭上眼睛，高星葬礼上那混乱的场面就一波波涌现在她脑海里。
还有嘈杂的喧闹声里夹杂着隐隐的一片哀哀哭声，令人越发的烦躁，简直难以入睡。
从中午躺到黄昏，窗外天色已渐渐黯淡下来，她还是无法入睡，她起身来到酒柜前，摩挲着插在酒柜里的那瓶红酒，想要借着酒精的麻醉来入眠。
可是想起女儿还未吃夜饭，她只好强打精神走进厨房，给孩子准备晚餐去了。
灵生把女儿送上返校的车后，一个人回到空荡荡的家里，她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孤寂和悲伤，扑倒在沙发上放声痛哭了整整一个下午，哭到最后，原本已经好转的嗓子再一次哭哑失声。
再也发不出声音后，灵生才止了哭。
接连一个星期，灵生每一天都把自己灌醉，醉到失去知觉，然后昏睡。稍稍清醒一下，她便又给自己灌酒，如此周而复始，酒柜里所有的酒全部喝干了，白酒、红酒、啤酒全搜罗来喝完，一滴不剩。
直到年春和安宁来到家里，劝她不要再这样沉沦，不要因为死了丈夫就放弃自己，放弃孩子，放弃所有的亲人。这样，连她们都会瞧不起她的。
听了闺蜜的忠告，灵生才犹如醍醐灌顶，瞬间清醒。
是啊，自己这是干什么呢？逝者已矣，她还上有老下有小的，责任在身，怎么可以这么作贱自己呢？万一自己也出什么问题，文文不就变成孤儿了吗？还有自己的母亲……一个是把自己抚养长大的人，一个是自己所生所养的人，都是她肩上的责任，她不能不顾他们，不能这样不负责任。
灵生不再没日没夜的酗酒了，她开始强迫自己面对现实，接受自己的现状。
在整理高星遗物的时候，她会抱着相册，看着照片里笑容俊雅的高星，哭上好一阵子。
翻到高星的日记，一看就是一整天，她情不自禁的想要在他的日记里寻找一点有关自己的蛛丝马迹，可是没有，一个字也没有提到过她，也没有提到过别人。
高星的日记里只不过记录了一些日常的工作和生活琐事，没有留下一丝不该留下的东西。灵生深感失望，他的生活里居然没有自己的痕迹，难道自己跟他近二十年的夫妻，就像一个透明的存在吗？自己从始至终就没有进入过他的人生吗？
可一转念，又释然。这不就是常态吗？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呢？
高星从生病到离开人世，都没有给她留下过只言片语，连关于孩子的事情他也没有留下痕迹，他到死都在排斥她。难道，他最后的遗言只留给了他的家人？
想起他去世前，最后见了胡珊珊，他俩相对流泪的场面，灵生胸口一阵阵揪着疼。或者，他把临终前的温言善语都给了那个女人？不！这样的事她不愿想，也不愿相信，太残酷了。
然而，那一幕却一直在她脑海里反反复复的出现，挥之不去。灵生突然间感觉浑身发冷，突然间就找不到自己了。
在高星的人生里，在她和高星的婚姻家庭里，她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没有了存感。
她付出所有心思和精力守护了半生的家庭，她的家人，生命中一直看得很重要的一切，一点点在回忆里幻灭。
仿佛只是她自己编织的一个梦而已。
原来，不是他突然离开了她的世界，而是他的世界从来没有她的位置。灵生陷入了一种无以自处的悲哀。
这不是她意识里的夫妻关系呀。不是她以为的那样盘根错节，血液相融到密不可分的夫妻呀。
那是什么？到头来到底是什么？如今，还剩下什么？
活着的时候，他的情意没有给到她，死了的时候，他的肉身和魂魄都回归了他的故乡。世上就只剩下她，两手空空，连他的痕迹也握不住一星半点儿。
她，空空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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