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客栈的天号房里，窗门紧闭，一根白烛在桌上幽幽燃烧着。
身穿半臂圆领袍的女子在榻上盘腿而坐，久久未起动静。
直到叠在膝上的手臂皮肤下钻出一条细长的黑虫，她才缓缓睁开双眼。
女子的嘴角噙着笑，得意且狡黠。
“不好了！”有人破门而入，慌里慌张，“冯办办被她们抓了，这可怎么办？”
“抓了便抓了，”叶伏悉吹灭白烛，饶有兴致地端详着自己小臂上的血窟窿，语气平平道，“我们的计划他并不知情，无论如何拷打都殃及不了我们半分，怕甚？”
“那是、不救了？”季红尘举措不定道。
叶伏悉撇了她一眼：“你能给我一个救他的理由？交予他最简单的任务都能失败，无用。”
季红尘沉默，虽然不道德，但想了想，的确不该救。“事情怎么样了？”她想清楚之后转而问。
“玩具用着顺手，事情自然办得妥帖。”叶伏悉自得一笑，“瞧见林藏烟吃瘪，我可开心极了。”
季红尘干笑两声。你是玩高兴了，回头被那老妇抵着脑袋叨叨的人可是她。
“刘朔的人马上就要到了，这几日你就别再折腾了，等一切排兵布阵齐全，你再闹也不迟。”
叶伏悉没回应，直挺挺在榻上倒下，许是想休息了，也不知道答应不答应。
季红尘摇头叹气。一个两个的都不让人省心。
辛梓的殡葬事宜是由辛在水全权操办的，但那几天他的状态并不好，一直在灌药，易惟椋甚至给他多开了补虚养命的药茶，睡的比平日少，吃的也不多，一肚子里全是水，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消瘦许多。这才短短几日。
林藏烟很担心，去见他又刻意避开与他的接触，只怕他见了自己恼，平白更添烦扰。
她让林衣年多去帮衬，林衣年却道自己是个摆设。“哥哥一人事事亲力亲为，我干站着什么忙也帮不上。”过去就当个木桩子，又实在舍不得走。
“阿姊去劝他，他横竖能听入耳几句，当真不去？”
“当初母皇走的时候，你不也这样劝我？我听了？”林藏烟睨他一眼，也觉懊恼。
“你说他恼你？你怎知他恼你？这事儿是你的错么？”林衣年就在她身边绕着，很捉急，“万一他正需要你呢？万一他、万一他就想听你几句话，而你偏不在。”
林藏烟不作声了。
“嗐！怎的说不听呢？你想气死我！”林衣年重重跺了下脚，气急败坏。
实在被烦得紧，林藏烟皱皱眉朝他摆手：“哎呀知道了，你先回罢！”早知他碍眼，现在越发碍眼。
林衣年瞪她，又不能把她怎样，最后只能不情不愿地离开了，离开前还频频回头，念叨就一直没停下过。
逝者出殡前夜需守灵，其实只需宫仆守夜就好，但辛在水舍不得阿娘，想来看看她最后一面。
辛在水脱下外袍交给诺米，命他在外头等着：“里面黑，会吓着你。”
“哥哥胡说了，哪里会吓着我？”诺米眼眶红红的，“好歹家主曾经也把我当半个儿子看待。”
辛在水柔柔一笑，摸摸诺米的脸颊后就进去了。
里头确实很黑很暗，光几盏红烛幽幽燃着，冷清的很。
“你们都下去罢。”
“是。”宫仆朝他福身，一个接一个地走了。
辛在水轻叹了口气，走到棺椁边，略显吃力地把棺盖移开些许，好能看见阿娘闭眼沉睡的模样。
她的面庞干干净净，还换了好看的衣裳，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其中几根银丝被辛在水瞧了去，让他瞬间就酸了鼻头。
“阿娘闭眼的时候，就不会舍不得我吗？”辛在水缓缓贴着木棺坐下，嘴里埋怨着。
“……”
“如果见到爹爹了，您能不能带他一起到梦里找我？我也好久，没梦见过他了。”
“……”
“放心罢，孩儿也不是什么想不开的人，您不在，我定也好好活着。不哭不闹，永远端着大家闺秀的仪态，还是您教我的呢。”
“……”
辛在水强忍着呼出一口气，尽管再谨慎小心，末尾还是漏出了一声呜咽。
他屈起膝盖埋下头，偷偷用手抹了一下脸。
“好想，再听你唤我一声阿续。”
他终于是忍不住了，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落，打湿了眼睫，淌过鼻梁往下，到唇，渗进口腔，从下巴滴落。
他两只手胡乱地擦，气自己眼泪太多擦不过来，咬着唇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就怕被即将去往另一个世界的母亲听见，担心她会为此驻足，放心不下，舍了轮回成了孤魂野鬼。
有人轻轻在他肩上披了狐裘，辛在水怔然。
“殿内也是冷的，还是披着好些。”
想来她是从诺米手上接过来的。
“陛下……”辛在水这才慢慢抬头，将脸从暗处脱离出来。
再之后，林藏烟没做什么，安慰的话到了嘴边还是没说出来，只是陪辛在水干坐了一夜，听他自顾自的对辛梓讲从前。
太傅定然是听不见的，倒白便宜她听了去。林藏烟在心里苦笑。
隔天，辛在水因为多日的操劳导致体力不支，在棺椁下葬之后的回程路上晕倒了。
那会儿他离身边人都有好些距离，而林藏烟正准备上步辇。周围人惊呼时，她转头就发现辛在水倒在了地上，抱起来整个人跟纸娃娃似的。
“咿呀。”
门从外头被轻轻推开，林藏烟端着一碗汤药走了进来。
来到床榻边，她看着侧身蜷在被里的人儿，忍不住伸手为他抹去脸上未干的泪痕。
指尖方触碰上他的脸颊，手背处便传来凉凉的触感。
辛在水握上她的手，沾着细碎泪珠的眼睫缓缓抖开：“陛下……”
“嗯。”林藏烟轻声应了，眼里满是心疼。
“吵醒你了罢？”她苦涩地勾了勾唇，笑不起来。
辛在水微微摇头：“没有，臣侍并未睡下。”
林藏烟无言，任凭他握着自己的手在榻边坐下。
一时间二人都无话，冬日的冷风从紧闭的窗户缝隙偷偷溜进来，时不时与房内火炉里燃起的热气对冲。
“不怪你。”
辛在水忽然道，清冷的声音让林藏烟的心忍不住发颤。
林藏烟的眼眶一下就红了。
辛在水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其实臣侍的心情已经好很多了，反正陛下一定会替阿娘报仇的，对吧？”
“自然。”
辛在水眼底笑意逐渐分明，之后又是一阵无言。
“陛下？”
就当林藏烟想主动说些什么的时候，辛在水又轻轻唤了她一声。
“嗯，你说，我在听。”
“陛下很喜欢臣侍。”他得意道，嘴角挂着俏皮的笑，十分难得。
林藏烟的胸口忽然一阵酥麻，心神微乱。而罪魁祸首还在低低笑着，压根不知道自己惹了麻烦。
“你知道就好。”
好半晌，林藏烟才干巴巴憋出这一句话来。
“那如果……如果有一天，有人拿皇位和臣侍一起威胁你……”
不待辛在水说完，林藏烟便想抢先回答：“我当然……”
辛在水用手覆上的唇，笑得如春风拂冬雪：“若真有这一天，陛下请放弃臣侍。”
林藏烟陡然乱了心神，猛地站了起来：“你为什么要忽然跟我讲这些？我不爱听！”
“我不会让人有机会威胁我。倘若真到了那时候，我也一定想尽办法都抓在手里。”
她说得很认真，令辛在水恍了片刻神。
林藏烟缓了缓情绪：“很晚了，喝过药就快歇下罢。”
辛在水停了停，还是乖顺地点了点头，不过神情渐渐淡了下去，心里更沉了。
直到阖眼睡去，那股子沉闷半点没有散去。
当辛在水再次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枕在林藏烟的膝上，而二人正处在移动的车厢里。
他茫然不知情况：“这……我们是要去哪儿？”
林藏烟淡定从容道：“有些事情要到靳北去一趟。”
顿了顿，她又道：“顺便带你去看看靳北的大漠。现下冬日，它们那儿却是不下雪的。”
林藏烟说着说着有些心虚。她分明是被这家伙先前的一番话吓到了，故而才要带着他一块儿走。
“靳北？”辛在水很快从林藏烟的膝上直起身来。
他掀开车帘，此刻正值寅时，天还未亮，只隐约有些日头升起的趋势，熹光薄薄的，在水平线上铺着一层。
他出宫了？
他要去看大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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