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之城,窥探者背后的秘密

周筱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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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悬而未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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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在飞机舷窗口坐定,按着空姐的一番演示把保险带系好,陈晶晶这才打量起身边这位年龄与她女儿相仿的男同事--厚夹克、牛仔裤,脸长眼细、肩宽脚大,坐着的时候比她高出一个头,但这也算不上什么特别之处,放在人堆里并不起眼。

陈晶晶长得也不起眼。没错,她五官端正,但没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地方;小麦肤色,一头利落的短发,说话干干脆脆,走路风风火火,加上平时总穿着警服或者运动服,“陈晶晶就是个假小子”成为刑警队男同事的共识。“假小子”正是陈晶晶刻意营造的形象。她从任职起就抱定了一个信念: 身为女警,只有刻意模糊自身的性别,才能在男性占统治地位的工作环境中站稳脚跟。 三十年后,她在警队早已站稳了脚跟,不知不觉中也卸下了身上的铠甲,做回了那个温和、随性、坦然的自己。

刑警大队年轻人居多,比任何一个部门都多,荷尔蒙气息浓稠,这也是陈晶晶愿意回来的原因。如果不是需要戴上老花镜才能看电脑,她坐在办公室里会产生错觉,三十年时间像隔了一层玻璃窗,玻璃的另一面, 是那个年轻的她。

刚毕业被分到刑警队当内勤,一切都很陌生。第一次做报表都不知道案件是怎么个分类法,三联页的刑事拘留证也不知道怎样填写,更别说如何写报告、怎么跟外地警方联络了,太多的不知道,连同事们的差旅费用报销单都不会粘贴。她上班的第一天,杨师傅就调整到了侦查员岗位,很少有时间教她,她就把手头上的工作一样一样摸索着做。很长一段时间,陈晶晶都进任不了内勤的角色,在她内心深处,大概觉得自己干这个工作不过是临时性的,过渡一下罢了,她以为局里早晚会调她去预审科,干她的专业。她想错了。

陈晶晶此次的出差任务并不繁重,她和小林去沈阳市公安局看守所提押一名涉嫌诈骗犯罪、在逃两年后落网的女嫌疑人。出发前, 机票、卷宗、介绍信等手续都由小林准备妥当,小林告诉她,一切顺利的话,能赶在国庆前返回,当然,返程得换火车,坐飞机带案犯手续繁琐,最主要是三张机票不便宜。

“陈老师,我猜您现在很少出差吧?”小林说话带着明显的卷舌音。

“是啊,我年纪大,领导体谅我,出差这种事一般来说非自愿不安排。”陈晶晶忙应着,伸手把前座后背的小搁板放下来。

“这么说,这次出差是陈老主动请缨的?”小林好奇。

“可以这么说吧。自打2002年夏天以后,我再没去过东北,总想着退休前找机会再去一趟,这不正好,机会来了。”

陈晶晶从双肩包里掏出两袋真空包装的鸭肫、两块德芙巧克力,一样一个递给小林。小林拒了鸭肫,说不吃鸭身上的东西, 但马上撕了巧克力,掰一块塞进嘴里。陈晶晶拧开她的保温杯放到小搁板上,杯子是空的,里面装着干硬的枸杞和枣。

“陈老师,我去给您续点儿热水。”

小林说话间就迈开了腿。等他回来时, 陈晶晶发现他手上多了一瓶蓝色的能量饮料。 为什么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喝开水不饮茶,天冷天热都喜欢拎个饮料瓶子?女儿庄渊也这副德性,家里沏好的茶水她一口都不尝,一天到晚惦记着珍珠奶茶和果汁饮料,逮着机会就捧一杯在手上呼噜呼噜吸个没完。

小林得知这次出差的搭档是陈晶晶,起先有点儿意外。机关五十多岁的女同志,哪个还会出外勤呢?她们一般都是整天在办公室里坐着,喝茶聊天刷手机,即便有什么活也是在聊天喝茶过程中风轻云淡捎带过去,

擓到下午4点,她们会找个借口一个一个滑出大院门,一溜烟赶回家去,投人买菜烧饭带娃这些实战。对此,领导都睁一眼闭一眼,君不见快退休的男同志也几乎一个样, 大家见怪不怪,谁还不是离退休越来越近了呢?

通常能在机关其他部门待着的人都不会去刑警队,刑警队不适合养老,这是一般人的共识。但陈晶晶不是一般人,她是陈老师,不但小林这么称呼她,其他同事也都这么称呼,就连分管副局长邵勇见了她也一口一个陈老师。听说她一开始就在刑警队,后来去过局机关的办公室、政治处,还到派出所当过几年所长,去年退二线后,终点又回到起点。

小林觉得有必要自我介绍一下,这是对前辈起码的尊重,于是,就把自己刑警学院硕士毕业前在校园招聘会上跟金枫局签约, 以及从巡特警大队转岗到青莲派出所的经历向陈晶晶汇报了一遍。

“陈老师,我是所里综合组的民警。您知道,所里年轻人少,平时我们组就是搞案件,刑事的治安的都要搞。”

听到“刑警学院”四个字,陈晶晶来了兴致:“小林你是沈阳人?”

“我生在沈阳,长在大连,本科也是在大连读的。”

“这么说,你不是一开始就奔着当警察的?本科什么专业?”

“计算机,后来才考的警院研究生。”

“是这样啊,来南方工作也是你自己选的?\"

“对,我自己选的。这不,所里刚有个出差沈阳的任务,所长首先安排给了我。”

毕业自刑警学院的新警一般都是带着编制来的,局里一向欢迎,每年都招几个,北方孩子居多,有的还是“买一送一”,成对成双签了约过来。他们一般先到基层,工作出色的才有机会选调到实战部门。

陈晶晶觉得自己年轻时真是太没见识了,工作那么些年都没出过远门,去一趟槜洲都当成出差,哪像现在,出个差说走就走,无论飞机还是高铁,半天时间一准儿能到。瞧这个小林,出远门连行李箱都不带, 随身一个双肩包,好像只不过外出秋游一-趟。她估摸着,如果这趟出差不是自己主动申请,大队领导一定会安排别的女民警,更年轻的,中队的小钱或者办公室的小黄。

空姐过来给每个人检查安全带,小林和陈晶晶都不再出声。陈晶晶想,这出发的情形和上次是多么相似,同样从上海虹桥直飞沈阳,同样坐火车返程,同样带一名女嫌疑人;不同在于,这次肯定不会有领导接站, 更不会有记者等着采访,谢天谢地--她从没跟人说起过那天的感受,甚至都不愿意去回想,对她个人而言,那是一次多么仓促、 尴尬又难堪的曝光体验啊。

2002年6月30日傍晚,一行人押着段雪抵达槜洲火车站。火车还没在站台上停稳,陈晶晶就看见了一身警服、威风凛凛的黄德发副局长,他的身边簇拥着办公室和宣传科的干事们,一个个兴奋地翘首以盼,还有扛着长枪短炮的电视台记者,架好了机位严阵以待。

此情此景把她吓了一跳。想起这一路舟车劳顿,头发凌乱,满脸倦容,还有身上穿了两天一夜的皱巴巴的衬衫,、都不适合被公开,而且她根本没有面对镜头的思想准备, 就连梳理一下头发的时间都没有。

曲晓明和邵勇先一步跳下车,和乘警一起挡开其他旅客。来不及多想,镜头已无情地对准了陈晶晶,还有走在前头的段雪。看起来段雪也吃惊不小,本能地低下头别过脸。陈晶晶没的选,只能抬头挺胸板起脸, 架着段雪的胳膊从车厢下到站台。

庄文华在电视上看到新闻之后的评价是:“这女的看起来可比你精神多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那个女犯人呢。”

陈晶晶气得直翻白眼:“人家可是大熊猫一样被你老婆伺候了一路,知道不?再说了,人家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说了你也不懂,你一个月工资都不够买她一双鞋!”

眼前的小林看着并不面生,他身上有种自来熟的劲儿,而且,言谈举止里的自信果断特别像一个人,一个一时说不上来但终会想起是谁的人。

陈晶晶最近经常忘事,在家里一忘事, 就会拿“更年期综合症”在丈夫跟前自嘲, 比如冰箱里的牛奶,明明前一天已买过囤着了,后一天下班回到小区,在超市门口泊好车,还会钻进去买上一盒。对于这种不太靠谱的小事,庄文华起先还嘀咕几句,后来习惯了,也就不再言语,他一旦理解并接受了更年期这个说法,就抱定了一种顺其自然的态度,反正也没耽误她啥事,该上班上班, 该做饭做饭。

一天晚上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在一档综艺节目里认出个明星,一时间却叫不出姓甚名谁。陈晶晶的强迫症顿时发作,拼命想拼命想,嘴里反复念叨:“就是《白夜追凶》 的男主,叫啥名字来着?都在我嘴边了,哎呀,那个谁那个谁……”

陈晶晶苦恼着、兴奋着,自己跟自己较劲,非要从记忆库存里掏摸出个名堂来。老庄提醒她,何不问问度娘,多省事,可她偏不,她对自己的记忆力有一种谜之自信,随时随地都能全文背诵《琵琶行》和《蜀道难》的陈老师,怎么能动不动就上网查询呢?

“我肯定能想起来,我就不信了………” 折腾到洗漱完毕,上了床,陈晶晶还没看到记忆隧道尽头的那道光。

陈晶晶一百个不甘心。话说这剧她可是一集不落在网上追的,追剧的日子她可是张口闭口都会提到男主演的名字,这才过去多久,怎么如今连男主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 我该不会真的得健忘症了吧?二十多年前的意大利警匪片《出人生死》,至今男主和女主她都记得清清楚楚,警长卡塔尼先生,检察官西尔维亚女士,饰演卡塔尼警长的意大利国宝级男星普拉奇多后来又演了《天堂电影院》里那个长大后的托托……啊,托托, 那么执着的一个人,从孩童到成年,放不下对电影的痴迷,放不下他的初恋,执着得令人动容,与其说电影是脱脱的梦想,不如说脱离羁绊才是他真正的梦想,小镇、母亲、 电影院,一切的羁绊。

陈晶晶的人生有这样的羁绊吗?如果说没有,为什么她兜兜转转,临退休前还心心念念要回到刑警队?如果说有,那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羁绊呢?

“难得出趟差,得把机会用足用好,既要完成任务,又要给自己一点儿自由,小林你说是不?”陈晶晶试探着。虽说自己是前辈,可充其量只是搭把手凑数双人办案罢了,两个人的主次分工领导是交代过的,小林为主,自己为辅。要不是提押女嫌疑人, 这趟差事还轮不到自己呢,主动请缨是因为吃准了领导肯定同意。

“合适,太合适了!”邵勇是这么说的。 他当然放心陈晶晶,早在二十几年前,女杀人犯她都审过、押过,如今配合一个初出茅庐的小青年,再怎么说,辅助帮衬是绝对没问题的。

“陈老师,您说,都听您的。”小林停下手游,一脸真诚地看着她。

“我是这么想的,到了沈阳你总得回家一趟看看父母吧?正好我也有点儿私事要办,我们何不安排半天时间分头处理这些事,然后一起去看守所办提押。嫌疑人一日提出监室就不能离开视线,必须立刻返程。 你看这样可好?”

“没问题。今天飞机误点,我们到桃仙机场估计天都黑了,干脆明天不安排工作, 下午我打电话跟那边的外协民警接洽,可以约后天上午去看守所,提完人请他们派警车直接送我们上火车站。这样,下了飞机我就先订火车票。”

空姐的身影出现在过道里,随之而来的是航空餐特有的热香味。小林递给陈晶晶两个叠放的食盒,锡箔包着的是热乎乎的鱼香肉丝饭,另一个纸盒中整齐地码着真空包装的小圆面包和一小袋榨菜、一小包坚果,还有一次性的筷子刀叉。她看一眼邻桌小搁板,小林那份同样是锡箔包着,揭开盒盖, 里面装着满满当当一盒肉末炸酱面,上面还淋着一层红汁辣子油。

果然是东北人,喜面食,口味重。陈晶晶从来只吃汤面。她生在江南小城,长在鱼米之乡,从小就跟着爸爸学会了享受金枫老城兴福酒家的早餐。那可是百年老字号,据说不少名人都曾光顾,其中以宋美龄和张爱玲两位女星最知名。兴福酒家的早餐以炒饺面为主,其中的蕈油面是本地传统,鲜美又以野山蕈为最。每当梅雨后的初夏,陈晶晶总要去大快朵颐一次。

在陈晶晶的认知里,面条必须从锅里现捞,汤汤水水,热气腾腾,碗里最好蒜末姜丝一样不少,打包的面条她是从来不吃的, 外卖面条对她来说是不可思议的。面条还能打包?简直开玩笑!煮熟的面条一旦被固定到了某个盒子里,就剩一坨死面疙瘩,再也没了新鲜劲和锅气儿,没了这两样也就没了作为一碗汤面的灵魂。

如果吃汤面的条件不具备,陈晶晶情愿吃方便面也不会尝一口打包的面,当然,炒面得另说。在派出所那几年,方便面、炒面她真没少吃,经常是整箱方便面码在办公室里,各种口味都泡了个遍;城里各个夜宵摊的炒面也尝了个齐全,再犄角旮旯的地方, 只要能开在深夜,只要口碑还不错,无论是炒面炒粉还是炒年糕,都有可能被派出所的

资深辅警们搜捡回来。值完夜班早起赶着去开会,方便面填肚子当然是不二之选。多少次,她从被窝里爬出来,先用暖壶的热水把面泡上,然后洗漱穿衣,等收拾妥当,面已经泡发开来,暖暖下肚,非常顶事。陈晶晶甚至有着可笑的方便面情结,过不多时就惦记着要吃上一碗。

在飞机上进餐,无论吃什么,总觉得差一些胃口,好歹应付一下吧。陈晶晶和小林两人埋头各吃各的,一会儿吃完了各自收拾桌面。这时,陈晶晶发现小林有双巧手,十指翻飞处,吃完用过的透明小袋、小塑料勺以及纸巾吸管等等迅速归拢得齐齐整整,接着把小盒套进大盒,撕开的锡纸重新封回包好,小搁板用湿巾擦得干干净净。再看自己那一摊,虽说也一一收回原处,两个盒子毕竟还是两个盒子,散散的不成方圆。陈晶晶还注意到,过来挨个儿收盒时,漂亮的空姐对小林报以由衷的赞赏,嘴角上扬的幅度远远超出了职业要求。

陈晶晶对小林的好印象,就在这一刻固定了。一个小小细节,可以看出这孩子有良好的生活习惯,这样的自律可不是警院生涯能训练出来的。

“小林,听说你是警二代?”陈晶晶的好奇心被激发起来。小林若没对象,自己手头倒有几个现成的可以给他张罗,老同学谁谁谁家的女儿不都单着呢吗,总有一个适合他吧。她没往自家女儿身上想,一是女儿远在巴黎,二是小妮子说过不嫁警察。

“嗯,算是吧,不过我妈过世早,爸另外成了家,”小林答得简约且谨慎,“之前,我大多时间跟姥姥姥爷一起生活,他们在大连。”他的双手还在摆弄着手机,眼光却越过陈晶晶的侧面,看向了舷窗外的什么地方。

北方的秋天来得早,西郊墓园已经有点儿萧索之意。小林穿过那条熟悉的水泥甬道,在拐弯处遇到了正在扫地的管理员,对方抬头见了他,不无惊奇地问:“今天是什么日子?你怎么也来了?”

“也?”小林四下里看了看,“叔,还有谁来了?”

管理员转身朝出口处努了努下巴:“刚有两个人来过,一男一女,那女的以前没见过。”

小林这才想起,刚才进大门时,有一辆0牌照的轿车从停车场往外驶。

他快步来到母亲墓前,果然看见一大束白菊花,花上还带着水珠,散发出淡淡的芬芳。石碑已经细细擦拭过了,金色的字体在黑色大理石的衬托下庄重肃穆:母肖琳之墓,1960-2003,儿赵雨林泣立。

小林把一大捧蓝紫色的勿忘我铺陈在墓碑前,深深鞠了三个躬。

上次来看母亲,是动身赴南方就职前, 也是他一个人,冒着暑热,悄悄来向母亲告别。那天他在近旁的树荫下坐了很久,直到管理员催他,说是要关门了,下次再来吧。 回到学校,他把母亲写的几本日记逐页拍照,共享在手机文件中,仿佛母亲时时陪在他的身边,即便远在数千里外,他也不会觉得孤单。

文字中的母亲和真实的母亲有很大出入,其实母亲并不像人们以为的那样开朗。 她之所以写下近二十万字的日记,无非是因为没人可以交流。她常常一个人写到深夜, 写到天明,忘了自己,忘了儿子,忘了一切。

母亲留给小林最深的印象,是喝醉了酒的时候。那时的她,完全是一个陌生人,一个不正常的女人,令年幼的小林不敢靠近。 母亲每每想要亲近他,唤他的名字,他脱口而出的却是同一句话:“你喝酒很臭,走开走开!”

想到这里,小林一阵心酸。

回到酒店,小林依约等在大堂,他和陈晶晶说好在此会合,然后一起到附近巷子吃饭。小林对这一带挺熟悉,他知道一家地道的东北小馆,饺子做得贼好吃。

隔着玻璃,他看见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门厅外,挂着当地号段的0牌照。陈晶晶从后座下车,驾驶座也下来一位年长男子,两人站在车前说了几句什么,男子坐回驾驶座, 摇下右侧车窗玻璃,两人挥手告别。

眼前的一幕令小林忽发奇想,难道说, 先他去墓地的一男一女,就是这两位?难道说,陈晶晶就是母亲日记中提到的那个J--当年金枫市公安局刑警队年轻的女内勤?而她是t的同事或者部下?

他记起在飞机上,听他说母亲已过世时陈晶晶眉头紧蹙的样子。“这样啊……抱歉, 这个我没想到。”

显然,很早失去母亲,也跟父亲分开的小林,并非陈晶晶想象中的那种警二代。对小林来说,这样的反应一点儿不陌生。无论任何人问起他的家事,小林都习惯性地把话题引向别处。可现在,面对陈晶晶这样一位长辈,小林第一次有了一吐为快的冲动。

“我刚才去会了一位老友,让你久等了。”陈晶晶这样跟小林解释。

两人来到饺子馆就餐。为一探虚实,小林在等待饺子上桌期间去了一趟卫生间,离开时他故意把手机放在桌面上,屏幕亮着, 显示出一帧摄于墓园的照片--白菊花,黑石碑,碑上是母亲的名字。如果刚才在墓园出现的女人是陈晶晶的话,她一定不会无视。

果然,等小林回到座位,陈晶晶看他的目光已经变了,眼神中写满了惊讶、激动和难以置信。她站起身迎前一步,双手拉起小林的一只手,摘下老花镜仔细打量他,热切的目光浸润着一层水汽。

“赵雨林…怪不得一见你就觉得眼熟, 真像肖琳姐,太像了!小林,难道你是她……”她迟迟不敢说出“儿子”两个字。 世界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呢?

“陈老师,我是肖琳的儿子,她是我妈, 亲妈!”小林脸上发热,最后一个妈”字有些哽咽。有多长时间没跟人提起他的妈妈了……

“鲜肉白菜、鲜肉韭菜、玉米胡萝卜牛肉各一盘来啰!”老板娘端来热气腾腾的饺子,凝重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

陈晶晶回到座位,不住地摇头,还是不敢相信:“天哪,小林,你是肖琳的儿子, 我怎么就没想到?\"

“阿姨,我也觉得像在做梦呢。”陈老师变成了陈阿姨,自然而然。

陈晶晶暗暗责怪自己,脑子真的起雾了,想当然地以为如果是警二代,自然应该有个警察爸爸。通常局里的警二代都有个当警察的爸爸,比如治安大队的小田,父亲是四川攀枝花市公安局退休的;经侦的小李, 父亲是山东青岛的交警。怎么就没想到,小林家那个警一代是他妈妈。

要说警二代,自己家女儿也算一个,但女儿从没想过要接她的班当警察。不但不想,女儿从小就厌烦妈妈这个职业,不论刑警队还是派出所,下班没个准点,休息天指望不上,经常把孩子带到单位,妈妈加班, 女儿写作业,有时候娘儿俩就一起睡在值班宿舍。唉,一言难尽……

“要不是任务在身,我真想跟你痛痛快快喝上一杯呢,就像跟你妈那会儿一样。想当年,不管南方警察北方警察,都喜欢在一起喝大酒,见面少不了一顿好喝,现在回头看,一个个都像傻瓜…·”陈晶晶的声音低沉下来,“我一直怀疑,你妈妈的病多半出在这喝酒上。可惜啊,多好的人·…”

“您说的是,她太要强了,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以前我太小不懂事,不懂她,现在长大了,懂事了,还是不太懂她。阿姨您给我说说吧,我妈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很

长时间以来,母亲一直是小林的禁忌,但此刻,小林的目光里满是期待。

“小林,你妈绝对是个好人、好警察。 唉,说来话长,咱们有的是时间聊,这会儿赶紧吃饺子吧。”陈晶晶把每盘饺子都拨出一大半给小林。正宗东北水饺,食材新鲜, 皮薄馅大,几个下肚就能填饱肚子。

接下来的事都按计划顺利进行。当天傍晚6点,小林和陈晶晶带着女嫌疑人登上了开往上海的动车。他们在乘警带领下早早进入一间卧铺车厢,陈晶晶将女犯铐在进门左上铺床架上,自己选了右上铺的位置,方便观察的同时和左下铺的小林形成夹角之势。

长途带押,安全是第一位的,万万不能有疏忽,更不能有侥幸心理。路途再遥远, 坐车时间再长,都不能让带押对象脱离自己的视线,哪怕上个厕所,陈晶晶都跟着挤进去。女嫌疑人四十岁年纪,三年间以处对象为名先后诈骗中老年男性七人共计二百多万元,损失最大的是一位个体服装老板,一个人一百多万。女嫌疑人事先已被沈阳警方教育过一通,临行前陈晶晶也对她晓以利害: 诈骗不是重罪,回到金枫后设法把钱还上, 再请个刑辩律师,估计很可能给你判个缓刑。

女人态度不错,再三表示路上绝对不给两位警察同志添麻烦。

列车开动了,此时还没见第四位乘客进来,陈晶晶担心这个乘客早不来晚不来半夜他们入睡后才进来,特地亮出警官证向乘务员打听了一下,乘务员说一会儿给她查查票有没有售出。

安顿停当,小林去餐车买来三个盒饭, 陈晶晶递给上铺一份,看着她在铺上吃完, 收拾好塑料盒,这才坐到小林对面,吃她自己的那份。

天黑了,窗外除了偶尔闪过的点点车灯,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中,天地沉寂,等待陈晶晶和小林的,是一个漫长的夜晚。

车厢门被敲响,乘务员回话了:“票还没卖出,就你们仨。”

“好嘞,谢谢您。”小林拴上门,回到陈晶晶对面坐下。

两个人默默不语,都低头看手机。几分钟后,小林把自己的手机递到陈晶晶面前, 给她看一条新闻:关于公开征集赫鹏飞涉黑涉恶犯罪集团违法犯罪活动线索的通告。

陈晶晶戴上老花镜细看--铁山市公安局“2·16”专案组打掉了以赫鹏飞为首的涉黑涉恶犯罪集团,为深挖该犯罪组织的违法犯罪事实,现向社会公开征集赫鹏飞涉黑涉恶犯罪集团违法犯罪活动线索,敦促参与赫鹏飞涉黑涉恶犯罪集团的其他违法犯罪嫌疑人,涉嫌包庇、纵容、支持赫鹏飞涉黑涉恶犯罪集团的公职人员尽快投案自首,争取从宽处理。最后部分附有部分涉案人员的照片和基本信息,以及举报电话和举报信箱。

陈晶晶注意到,通告的发布单位是辽宁省铁山市公安局扫黑除恶专项斗争领导小组办公室,发布日期是2018年10月。

“二十年了,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赫鹏飞终于栽了。当年在海川他可是个兴风作浪的人物……”陈晶晶不免感慨, 转而问小林,“你怎么知道这个赫鹏飞?\"

“我妈的日记里提到过这个人。全国范围的扫黑除恶斗争开展以来,我一直留心着这方面的信息。赫家兄弟几个在海川不但有矿产有物流有商业实体,这赫鹏飞还是海川的政协委员,可以说,进入21世纪后,他们的身份都洗白了。多年来,他们与当地公安、交通和金融系统形成了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如今终于把他们扳倒了,实在不容易。”

“可不是,我们一直怀疑赫鹏飞才是金枫'11·28'案背后的主谋。”

“听派出所的前辈说过,以前青莲市场往东北的货运线经常被鹏宽物流的人滋扰,现在应该消停了。”小林想了想,又问陈晶晶,“当年‘11·28'案的核心是托运线路之争,听说涉案人员从一开始就暴露了,但破获全案却是七年之后,为什么花了这么长时间?”他很想了解母亲曾经深度参与的这起大案,但仅靠网上的那些碎片化的信息, 根本没法把整件案子拼凑起来。

陈晶晶站起身看了一眼上铺的女人,女人早已蒙着头睡着了,只听她发出轻微的鼾声。八竿子打不着的陈年往事,人家才不稀得听呢。

“这个案件侦破的时间跨度长,空间范围广,其中最困难的部分在于对主犯段雪的认定和抓捕,过程十分曲折,争议一直存在。”陈晶晶曾为此案写过几篇通讯报道, 甚至还萌生过以此为蓝本编一个电视剧的念头,为此收集了不少素材。“当年我负责此案的情况汇总,有时也被抓差做些其他工作,比如,我还参与了主犯段雪的押解和讯问。你问我,算是问对人了。”

“那太好了!我看过我妈的日记,里面有协助t警官审查和抓捕的一些情况,她记得特别详细,您要看看吗?\"

“你妈写的日记?当然当然,她真是个有心人啊!”陈晶晶的目光从上铺的女人转到漆黑的窗外,她轻轻叹了口气,“我跟你妈之所以有交集,就缘于这个案子。”

上铺的女人在白炽灯的照射下辗转反侧,夜不成眠。她浅蓝色短袖衫的左前襟上,印有“南陵女监”四个醒目的白字。

2003年7月,段雪被关押在南陵女子监狱。正是一年中最为酷热的天气,整个监区被毒日头曝晒着,每一个监室都像扣在蒸锅中似的。她一审被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没收全部个人财产。律师告诉她,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段雪没有上诉, 但她表示不接受这个结果,因为她觉得受到了捉弄。

从她在黑河落网归案的那一刻起,段雪就想好了,活了四十年,人家几辈子的喜怒哀乐她在这四十年里都见识过了,够本了。 杀人偿命,大不了拿自己这条命赔张云彪一条命就完了。死了死了,一了百了。

段雪不怕死。当她得知自己这条命竟然意外保住了,才真正开始害怕了,她怕自己的整个余生都烂在监狱里,那样的话,倒不如被枪毙来得干脆。

她跟律师说:“与其在那种地方人不人鬼不鬼地一天天等死,不如直接给我一颗枪子。”

律师对她说:“你死都不怕,还怕活吗?”

女子监狱一大队五中队共计三十七名犯人,清一色的重刑犯,有杀人的,也有拐卖儿童、组织卖淫、贩卖毒品的。26号段雪所在的监室里十二张上下铺,住着十九个人。 这天晚上天气太热,她躺在铺上怎么也睡不着,天花板上的日光灯整夜不关,加重了她的烦躁情绪,她不停地翻身,不停地流汗, 不停地用毛巾擦汗。

下铺的人不干了,用脚踢蹬床板以示警告,段雪丝毫不理会。段雪压根儿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渐渐熟悉之后,还暗中给她们一一起了绰号,下铺这个4号是“臭老鸨”, 年纪不大,个头不高,老家湖北,犯的是组织卖淫罪。

“你有完没完?翻这么大动静让老娘咋睡?老娘也热得要死要活呢!”下铺终于忍不住了。

“咦,我翻身碍着你啥事了?想安静, 外面住宾馆呀。”

“啥意思?想炸刺儿是不是?”

“一个臭老鸨嘚瑟啥,信不信我削你?”

段雪的话音刚落,湖北女人已经从床上爬起来,趿拉着拖鞋往门口厕所那边去了, 只听“啪啪”两声,她又趿拉着拖鞋回到铺上。段雪侧耳听着动静,觉得不太对劲,赶紧俯身看了看床下,果然,她的一双塑料拖鞋不见了。

“你他妈不想活啦!”她腾地坐起身,麻溜地下了铺,赤脚往床前一站,当胸一把就从床上揪起湖北女人,“还不快给老娘捡回来!”

“有啥了不起,不就一双破鞋吗?”湖北女人挣扎着,一手护胸,一手伸出去薅段雪的头发,无奈胳膊太短够不着,急得她使劲踢蹬腿,嘴里还不依不饶,“谁不知道,本来挨枪子的货,搞破鞋搞大了肚子才保住一条烂命,稀罕啥呢?”

段雪不跟她废话,“啪啪”两记大耳光, 打得自己手心发疼,全身的汗在这一瞬间都冒了出来。

湖北女人扯着嗓子大叫:“杀人啦!管教快来呀!”

监室的门突然打开,值班女管教手持警棍冲了进来:“不许打人!26号,你给我住手!”边说边拉开段雪,并试图用警棍把两个人分隔开。

紧跟着跑进来的指导员田小瑛从段雪身后把她牢牢抱住,身为组长的1号和副组长13号也过来帮忙。湖北女人趁着混乱,突然窜前一步,使劲薅住段雪的头发,嘴里还在骂着脏话。段雪想还击,田小瑛死死箍住她不放,任凭她的手肘把自己的两肋撞击出一片瘀青。

五分钟后,满脸通红一身臭汗的段雪被带到禁闭室。经过刚才一番闹腾,段雪的气出了,汗也出了,终于乏了,她看了看自己仍然赤着的两只脚,索性就地一滚,直接躺倒在地坪上。

“26号,你给我坐好了!”段雪还没来得及伸展开,就被田小瑛拽了起来按到椅子上,“别耍赖!你才来几天就打人,这属于严重违反监规,得扣三分知道吗?”

“扣就扣呗,谁稀罕。”段雪毫不在乎。 她连死都不怕,还怕扣分不成?

“你一个人在这儿好好反省,什么时候认识到错误了,什么时候放你出去。”田小瑛说话还带着喘。

“就我错了?她就没错?\"

“先动手打人的是你。”

“那是因为她扔我拖鞋。”

“都四十岁的人了,说这些幼不幼稚? 行,你还有什么想不通的,现在可以跟我说。”

“太热了,我一直在出汗,难受。”

“这是南陵,夏天就是一大火炉,谁不热?我不也在出汗?我看这屋子挺凉快,要不今晚我就在这儿陪你坐着,帮你冷静冷静。”

“坐一夜就坐一夜,总比回监室里强。”

田小瑛让女管教递进来一把椅子,跟段雪面对面坐下。“我看你的火也撒得差不多了,汗也住了,有什么话说吧,我听着呢。”

段雪自从被捕以来,一直受到人道主义关怀,特别是做完流产手术后,身边不乏女民警照顾,在医院时甚至有人整宿陪护。但她懒得跟她们说什么,她跟她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此刻,段雪依然不想说话。

田小瑛不动声色,就这样跟她面对面坐着,目光始终不离她的脸。坐了大概一个多小时,段雪首先熬不住了,坐得腰酸,屁股也疼,热倒是退居其次了,到底还是躺在监室的铺位上舒服些。

田小瑛继续保持沉默,不时往一本摊开的工作日志上写点儿什么。以沉默来对付沉默,这是降服对手的办法之一。作为省警校劳改专业的毕业生,田小瑛已经在大墙里工作了近十年,什么样的刺儿头都见识过。她观察着26号的一举一动,像老中医把脉一样,找出病根并开出处方。

段雪这种心高气傲的重刑犯,一开始往往会用油盐不进的表象来武装自己,内心越虚弱,铠甲越坚硬。用田小瑛师傅的话说: “犯人脑子还没转过弯的时候别急着上手, 因为她认定了大不过一个死,不想费神讨好,不吃苦口婆心那一套。对待这种罪犯, 得有足够的耐心和细心,你必须熬过她,她才会服你。”

就这样,坐了一夜的段雪和同样坐了一夜的田小瑛在禁闭室一起迎来了天明。

曙光透过高高的窗玻璃照在桌面上,段雪弯下腰按了按有些肿胀的小腿。就在这时,她闻到了一股熟悉的体味,这体味是女人生理期特有的,它不在自己身上,那就只能出自对面这位。段雪疑惑地看向田小瑛, 嗫嚅着说:“你··是不是身上来了?”她指指田小瑛的身下。

“我--”田小瑛从段雪的眼神警觉到了什么,忙从椅子上站起身,低头看一眼自己刚坐过的地方,原木色的椅面上留着一摊暗红色的污渍。她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哟, 我怎么没觉得?”

看着略显疲惫和尴尬的田小瑛,段雪心里突然软了一下:对面这位是警察没错,可也是个女人,女人该受的罪她一样不缺,我干嘛非让人家跟着一起遭罪呢?

这一夜过后,段雪对田小瑛的态度改变了,不再那么抵触,甚至愿意跟她说话了。

田小瑛在中队例会上通报了宿舍打架事件,对26号和4号进行了严厉批评,重申了监规。随后,26号和4号分别承认了错误并向对方致歉。段雪表态,今后一定遵纪守规,改过自新。

一个月后,尽管天气还很炎热,段雪却不那么焦躁了。田小瑛调整了她的铺位,让她搬到1号的上铺,叮嘱1号对她多加关照。 1号是组长,这让段雪感觉自己受了重视。 此外,田小瑛也不时找段雪单独谈话,鼓励她通过自身努力争取早日减刑。这些话段雪听进去了,脑子终于转过弯来:“田指导, 你对我这么关心,我不能再埋汰自已了。这些日子我也想明白了,既然活着,就得有活下去的打算,说不定我还有机会见到我的儿女呢。”

“当然,你不但能见到他们,还能见到他们结婚成家,抱上孙儿孙女呢。”田小瑛脸上洋溢着真挚的笑容,这笑容令段雪感到温暖。

对于犯人来说,考核分数就是她们的命根子,扣分意味着加长刑期,加分则相反, 加分到一定程度,有可能获得减刑的机会。 段雪暗下决心,她要让其他人都看到,26号只会加分,不会减分。

第一次下车间劳动,田小瑛安排段雪熨烫衣服。段雪在沈阳五爱市场卖过服装,不用学就知道应该怎么做。田小瑛表扬她工作态度好,肯定她工作能力强,这让她找到了自己的价值所在,于是她更是处处争先,事事要强,别人休息了她还抢着于,什么事都不愿意落后,跟刚入监时简直判若两人。此后,田小瑛又让她负责质量管理,还担任了班组长。就这样,段雪渐渐融入周围环境, 适应了高墙里的生活。

段雪能唱会跳,积极带领班组人员参加集体活动,在监狱组织的欢庆2008年北京奥运文艺汇报表演中,她主动承担了全部的化妆任务,为汇演活动增光添彩,受到大队通报表扬并记功一次。

多次记功加分之后,段雪终于获得了第一次减刑,从无期减到有期徒刑二十年。在宣布大会上听到这个好消息,段雪一下没绷住,失声痛哭。会后,田小瑛交给段雪一沓明信片和信,都是陶然陆陆续续寄来的。怕段雪分心,田小瑛直到现在才给她。

陶然在信中鼓励她争取立功减刑,早日回归社会。她没让陶然失望。此后,段雪的刑期从二十年减到十八年,最后减至十五年,前后总共减了八次。每次减刑,她都第时间写信告知陶然,信封上依然写着“槜洲市国泰保安服务公司陶然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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