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雪，从早冬开始就一直下，虽隔三岔五但却下了一季，即便安宁节过去也不见停歇。
“这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下，婉儿婚事何时才有着落......”
本是早春就该完婚，但王员外家公子从小体弱怕寒，婚礼也不得不延期举办，对此云栾望着漫天飞雪时常发出感叹。
“媳妇儿！人家妹子都不急你着什么急！况且一旦结亲妹子就会去到王家，到时你们连相聚的时日也变少了！”
“你一粗汉子懂什么？小澄都饿了，还不赶紧做饭去！”
“就是！你在这里瞎起什么哄！听嫂子的赶紧滚去做饭！”
“小妮子敢这么和你哥我说话！我看你是找打......”
“嗯？”
“嘿嘿！媳妇说的对！我这粗汉子哪懂得这些！我这就滚去做饭！”
堂内，吴木刚举起的拳头也在云栾望来的那一刻悻笑着放下，在他出去之后，木桌前围面而坐的三女又开始了交谈。
“其实刚才老哥说的也没错！嫂子你看，要是嫁到王家，那婉儿姐就是王家的人了，到时除了生意上的往来我们恐怕会很难再见面......”
“你这妮子又说胡话！人王员外家又不是什么牢狱，怎会耽误我们姐妹相聚呢！”
“可婉儿姐一旦过去就改姓王了，嫂子你不是说婉儿姐也是我们的家人吗？到时生出的小孩也跟着姓王...被老哥这么一说，我心里倒是怪难受的......”
“你啊...要是天下女子都和你一个想法，那岂不是早就孤绝了！况且嫁过去又不代表婉儿和孩子就不是我们家人了！这本是世间常态，生命的一种延续！应该高兴，哪来难受！”
“哇！嫂子说话就是高深！可我还是觉得难受......”
听着两女交谈，再望着她们一人苦脸，一人无奈的模样，坐于中间位置一直没出声的宋弄婉却是站了起来。
“外边冷！小心着凉！”
见宋弄婉朝堂外院子走去，云栾赶忙从一旁取来一件棉袄披肩走上去为其披上。
此时三女站在院子中，站在这愈发沉重的雪下，当宋弄婉抬头朝天际上望去之时，那漫天的飞雪在她眼眸中交织，在那半空好似形成了一卷未有意义的画卷。
“天上有好看的吗？婉儿姐你发笑干啥？”
望着宋弄婉侧颜上掀起的淡淡笑意，两女皆是不解也朝天上望去寻觅，同时也在此时宋弄婉抬臂接过一缕飘雪，唇角微动掀起了似乎满意的声音。
“这雪下得尚早，持续的恒久，姐姐你们不觉得它可笑，显得太过刻意吗！”
笑着，宋弄婉蹲下身子拾起地上被积雪掩埋的一张枯叶，之后她起身又在两女更加不解的神情注视下转身朝堂内走去，然此时外面铺子一个伙计却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
“掌柜的！有消息了有消息了！”
“什么有消息了...你倒是快说啊！真是急死人了！”
见那伙计弯下腰喘着大气的模样，吴依依顿时发急。
“是这样的...今晨老街那方小的朋友见医馆开门了！是苏先生他回来了！”
“啊！苏先生回来了吗...怎么办嫂子？婉儿姐那事......”
本是发急的吴依依在听见这个消息后内心顿时一惊，像抱有愧疚，其脸色瞬时变得担忧起来。
“知道了！替我谢过你那位朋友，你先下去吧。”
“多谢掌柜的！”
接过云栾递来的一块碎银后那伙计很快就退了下去，这时云栾转身朝同样转身望来的宋弄婉视线相对，其细眉之下的眼中也是浮生出许些难色。
“虽主动向先生他提过结理之事，但婉儿你也说他无意，这怪不得谁，毕竟缘分就是如此......”
话语微顿，长叹一声过后云栾又接着说道。
“不过先生对我们一家有过大恩，此事我们得过去向他诉明，顺便也好请先生以后过来喝一杯喜酒，婉儿你觉得如何？”
“都听姐姐的。”
望着云栾询问着望来，宋弄婉脸上神情没有一丝变化随即点头，之后三女相约朝铺子外面走去，但刚走没几步先前那伙计又火急火燎地赶回了院子。
“又怎么了？快说呀！”
看着伙计这样吴依依脸上又是发急，不过很快那伙计便抬起头来，脸上满是兴奋。
“掌柜的！苏先生已经到铺子外面了！他说他是来祝贺宋姑娘的，还说也是来邀请掌柜一家去参加他亲事的！”
“祝贺...他也要结亲......”
听着伙计回应，宋弄婉细眉微微皱起，不知在思索什么，于此同时云栾与吴依依脸上又挂上了疑惑之意。
“苏先生已经知道婉儿的事了吗...他也要结亲...这么巧吗？”
“嫂子...苏先生他不会是想劫亲吧......”
“别胡说！我们先出去迎接先生！”
异口异声，各有思考，之后也在伙计地恭引下，两女快速走出院子去到了铺内，而宋弄婉则没有动，站在原地目视向她们走去的背影眸光略显深沉，不知其意。
很快，在两女的恭迎下穿着白衫的苏铭走了进来，一踏进院子苏铭便颇为新奇地打量着四周，望着比之老院子不知华丽多少倍的大院，其脸上不禁露出感叹。
“宋姑娘！这是在下赠予的贺礼，还请姑娘收下！”
不觉间苏铭已来到了宋弄婉身前，而其身后的伙计与云栾两人也识趣的散去，为两人留下充分的交谈空间。
此间宋弄婉眸光变得平静，虽淡笑着接过苏铭递来的礼盒，不过这一次她却没有将其邀入堂内。
“听说苏公子也要结亲了，不知是哪家姑娘幸得先生青睐，这般福气婉儿好生羡慕！”
“宋姑娘说笑了...在下与舍妹乃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说来也是惭愧...家人或给压力，让我与舍妹早日完婚！”
听得苏铭苦笑间流畅回应，宋弄婉脸上的客气笑容愈是明显，但随着数缕霜雪飘落至她那吹弹可破的白皙脸蛋上，她嘴角的笑意也在此时消失。
此间无言，飞雪下两人平静相视，好似回忆着从前记忆抑或是别有它意，同时也在院子一角，悄咪咪注视着这方的吴依依与云栾内心绷紧，似心虚也似害怕见到这一天的到来。
“先生可有闲暇？不妨陪小女去镇上走走。”
知晓两女在偷窥，宋弄婉率先出声打破了宁静，也听其言，苏铭点头一笑，随之抬手。
“自然是有，姑娘请！”
很快，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院子，也在她们离开之后，云栾与吴依依才敢从角落走出来。
“嫂子，婉儿姐与先生不会打起来吧......”
内心忧虑，此间吴依依望向身旁的云栾，却见其脸上的愧疚与苦笑渐浓。
“要是早知晓先生他有婚约在身，当初我就不该去乱牵红线...说起来是我对不起先生...更对不起婉儿......”
脸上渐起自责，见此吴依依脸上露出惋惜，内心也为之长叹。
“都过去了嫂子！这就是缘分...并不是你的错！就像嫂子你以前说的，世间造化弄人的事情太多，也不见得所有都会美满不是！”
似安慰着云栾，说完吴依依脸上渐起一丝古怪笑意。
“哪怕婉儿姐与苏先生缘分至此，但我还是想跟上去瞧一瞧！嘿嘿！”
“依依...唉！你这妮子......”
好奇不嫌事大，在云栾刚要出声阻拦的时候吴依依已经小跑出了院子，也是望着她背影踏出铺子，云栾脸上却莫名浮生出了一丝茫然。
“以前是，现在也是，不知为什么，我一见到苏先生总有一股莫名熟悉的感觉？以前见过他吗？还是说这是我的错觉......”
大街上人来人往，车马穿行，走在其中两人仍是无言，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在天际降下的风雪渐大之时两人终回到了曾经的医馆，走进了那锁上却又未锁老院子。
屋檐之下，两人在此停歇，似躲避着漫天的飞雪，此间宋弄婉眸光清澈，凝视向堂内高桌上那摆放着的有字灵牌，白皙脸上却渐起嘲讽之意。
“抹去别人记忆，看别人人生很有趣吗？”
渐渐地宋弄婉收回了目光，同时对于她的声音苏铭也并不感到意外，但却依旧保持着沉默。
“用这世间的认知来形容，可谓自私！就算有着难以释怀，不愿提及的痛苦过去，又可曾问过她们想要忘却？”
说着宋弄婉双眸之中嘲讽意味更浓，侧身凝望向苏铭时眸光也变得犀利起来。
“你以为只有你一人在承受痛苦？你可曾见过众生之痛？你所望到的不过芸芸一隅！既然你喜欢一人痛苦，那怎么不把这世界上所有人的痛苦抹去？让你一人承担便行？”
之前并没有指名道姓，但现在宋弄婉不想再忍耐，再次开口时她双眸发红，莫名的怒意升起厉声质问向身前仍旧保持着沉默的苏铭。
“不说话...对啊！你只要一直保持沉默就行！就像一直欺瞒所有人那样，自己乐在其中！”
脸上嘲讽之意再起，只是伴随而来的还有宋弄婉脸上那无尽的委屈与孤悲。
“如今你为天人，而我却坠落凡世...我又能如何...我不过你们眼中一名普通女子，生命过客！待到岁月久去，我终化作一捧黄土，不被岁月记住...亦不被旧人相识！”
脸上的嘲讽换来双眸中的自嘲，渐渐的她通红眸子中涟漪荡起，两行泪水终是忍不住沿着卧蚕落下。
“既然要欺骗所有人...要彻底消失...那你就不该再出现在我的身前...哪怕换颜改貌...轮回重生...只要与你相对我便能一眼将你认出...告诉我...究竟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走进我内心...为什么还要出现在我面前时刻动摇我决定忘却的决心...你告诉我这到底为什么......”
抽泣之中发出悲楚委屈的嘶吼，任她握拳捶打着自己胸脯苏铭都未后退一步，只是此刻他那平静的脸上渐起愧疚，复杂与歉意浓郁恒久。
“抱歉......”
“抱歉...又是抱歉？你是傻子还是白痴！对我你只会说抱歉吗？”
内心积累的情绪在此刻爆发，痛哭着宋弄婉收回双拳，但下一刻却抓起苏铭的右掌一口咬了下去！
虎口流出鲜血，苏铭面色未变，然感受着口中那甘甜与腥涩，宋弄婉眸中的泪水又一次倾落而出。
“夺走了我的一切...师尊...身体甚至心灵...记住...这是你欠我的！”
闭上眼，唯有血与泪滴落雪地的声音，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在松口的那一刻她竟直接吻上了苏铭的双唇！
血液与泪水分明，此刻在两人唇角之间交织，感受到宋弄婉紧抱住自己身体止却不住颤抖的双臂，苏铭意外的脸上早是露出了犹豫，但直到那一吻结束，宋弄婉移开红唇他仍没有抬手对其还拥。
“抱歉先生，刚才是婉儿失态了。”
站直身躯退后两步，再望去时苏铭只见宋弄婉脸上已变得平静，但唯独那两行止不住的泪水在她提袖拭去嘴角血迹之间尤为清晰。
“抱歉......”
万般心绪唯有抱歉二字，但这次听到苏铭的回答，宋弄婉再拭去泪水的容颜上却展露出了淡淡笑颜。
“苏先生何错之有？这不过是小女一厢情愿罢了！对了！既然先生也要结亲了，那此两物便赠予先生以作贺礼吧！”
说着宋弄婉抬手将香颈上一直戴着的一条雨滴花瓣形状的吊坠取下，随之又从袖中取出一罐蓝色胭脂一并递到了苏铭身前。
“此两物皆是小女一名故人所赠，留着无用不如便赠予先生那结发之妻！时间也不早了！小女该回去了！先生！告辞！”
不管苏铭有没有伸手去接，宋弄婉仍将那两物递到了他的身前，哪怕那两物落地，砸出细微而沉重的清脆声音宋弄婉也没有再停留，就这样她转身离去，在苏铭毫无挽留的沉默之中，她走过院子，进到了铺中，但当她踏入铺子准备打开铺门的时候，苏铭的声音却穿过空间，落到了她那本是失落的心间。
“你替我陪她走过一生，那我便许你一世安宁！所有的困难我都会为你解决，所有的忧虑威胁我都会为你荡平！只要...你愿意！”
听着脑中那做出承诺的坚定声音，宋弄婉脚步微顿，手上开门的动作也是停止，但她并没有转身，同时她平静容颜之上再次浮起了不知意味的轻笑嘲意。
“是吗！那便先谢过先生了！不过苏先生若愿直视内心恐惧，或是退掉那段姻缘来迎娶小女的话，说不定婉儿真会信！先生能做到吗？”
承诺虽好，但却不是想听之语，久久不听身后回应，宋弄婉脸上嘲意又见浓郁。
“若这都做不到，婉儿奉劝先生一直消失才是最好！仙凡有别，凡道亦殊途！祝先生道运如一，持之永恒！”
脸上嘲意渐起落寞，说完双眸陡变空洞的她毫不犹豫地打开铺门走了出去，而她从无人街道上离去时的背影似乎也多了苏铭无法看透的决绝之意......
医馆三楼，窗户木桌旁苏铭沉默坐立，脸上平静，望了望桌上摆放着的吊坠与胭脂罐，随后又将视线转向此层某房内还熟睡着的吴依依。
转回视线，当他透过风雪又一次眺望向对面那小院时，内心的悲伤，痛苦，委屈，痛恨，愧疚，等等一切的一切都在脸上交织成了无情......
“阿芜快看那家有人结亲诶！”
“姐姐什么是结亲呀？”
“嗯…结亲呢...结亲就是互相喜欢的男孩子和女孩子一起牵手亲亲！”
“亲亲？是姐姐说的亲亲就会生出小孩子的亲亲吗？”
“阿芜真聪明！正是那样！”
“那?姐姐?喜欢阿芜吗？要是姐姐喜欢阿芜那等阿芜长大了就做姐姐的新郎！那样不仅可以保护姐姐还可以给姐姐生出好多好多的小孩子！”
“嘻嘻！小傻瓜！你还早着呢！”
久远的声音，伴随着小院内一家人的和睦欢笑画面在此刻终化作泡影随着风雪飘散，这一刻作为几年来一直默默守护着云栾一家人的尘芜终坚定地站起了身体，挥手将桌上的两物收取，之后房内昏睡着的吴依依与他的身影一同消失而去。
至始至终，尘芜都未问过宋弄婉为何没有被消除掉记忆，也没问她为何会认出自己，这一切在如今看来已不再重要，至于为何他不抛开一切与云栾相认，或许是因为他无法无视内心的罪恶装作是一名“好人”，也或许是听到了那一天“吴梦”在白岩等人面前说的那一袭发自内心深处的话语......
心有渴求，奈何罪人事实已定，惧怕孤独，更畏惧被何人痛恨，也唯有如此，走在孤独罪恶的道路上，哪怕有着一些微光，但他的世界仍变回了曾经那茫然孤独的永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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