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几天，炉钩子同志天天早出晚归，念叨着要找一根好的棍子。
他时而去市集，时而去红曼国库，时而又去找后勤部长老王讨要，吃饭都不知道回家。
当马天引一肚子坏水想把丫蛋往小树林哄骗时，还能看见炉钩子弯腰背手，瞪着眼，用脚在铺满落枝的林间搜寻棍子的身影。
“你爹真是疯了，我七岁就不在地上捡棍子玩儿了。”马天引说。丫蛋听后，揪着他耳朵转了三圈。
几天后，炉钩子同志系着烧破洞的黑乎乎围裙，脸上沾着灰渍，用一块干净的白布，将手中刚打了蜡的崭新镐把擦了三次后，递给了马天引。
“以后踏实点，再怎么着，扛着家伙儿种地也能过好日子。”他说。
马天引不情不愿地接下，一连抱怨了好多天，说江流的左轮多酷炫，凭啥就给他一把破镐把？
他咳嗽了两声，望着最后一块儿镐把木屑进了童童的嘴里，被嚼碎咽下。
不知是懒倦的风还是老怠的肺，让他喘不过气。低头看时，目之所及全是灰败腐朽，一望无际。而仰头看又好傻，只能看到单调的太阳。
他这时发现自己好累，身体没劲儿，头脑昏沉，异能也所剩无几了。
他挥挥手，悬浮在高空许久的“废墟城市”分批次降落，废料们得到了“回家”的机会。
像是较劲般的，若有若无的苍绿色在每一条地缝里作用，吃下掉落的一切。
当交接完成，地上还是一无所有，被腐朽暗淡笼罩。而天空依然高远湛蓝，马天引等人漂浮在交界。
“你们好像没能力带走她。”李墨拍拍袖子说。
他笑了笑。“能者上庸者下，你们无可奈何，便让红曼……”
嗤！
他话还没说完，戈尔的小蛇就从后面咬上了他的脖颈。他噗的碎成一团墨光，声音戛然而止，残光越来越淡，被风吹远了。
戈尔面无表情，二话不说，又伸手抓向血泥上的怪手。
啪！
怪手将他的手抽开。
小蛇立即缠绕而上，将怪手层层缠住。怪手掐着小蛇的七寸，蛇信子挤出老长，蛇脑袋都快捏炸了。
怪手松开小蛇，打了一个响指。小蛇猩红的双眸陡然一颤，转为了兔子眼睛那种剔透的红。
它松开怪手，将身子缩成一团，在空中一下一下无意义地蹦跳了起来，要多怪异有多怪异。
戈尔摸向怪手，眼睛一眨不眨，动作不快不缓。怪手迎上，和戈尔十指相叩，随着一下短暂的发力，戈尔的手掌咔嚓一声成了不规则的烂肉。
怪手甩开这只烂手。戈尔脸上没被痛楚影响，依然直望着怪手，像是在进行一场严谨安静的科学实验。
怪手比了个中指，又赶苍蝇似地挥挥手，让戈尔快滚。
戈尔点了点眉心上一直在轻缓蠕动的白色肉粒，随着纹路流转，一抹白色的火焰在戈尔指间燃起。
戈尔举着着火的食指，静静看着怪手；而怪手也收起了轻蔑，垂下手指，一下一下点着身下血泥。
另一边，马天引缓缓下落，在离地一米处悬停了几息后，一脚踩在了暗淡的岩层上。脚上靴子霎时消解，从脚底到脚背，开始了干瘪到充盈的往复循环。
他试了试，发现来自大地的吞噬力道虽然也很猛，但更有规律，就像潮汐。不像童童本人那样胡乱吞噬一通，更好应对。
童童没有扑向马天引，只是冷冷盯着他。但攻击一直未停，来自大地的吞噬力道越来越重，马天引用牵引力抵抗得愈发艰难。他的样子越来越老，他的异能越来越少。
马天引走向童童，围着她转圈。他双手握拳，说着我要揍你了。
当参加过红儿格斗培训班的马天引果真打出了几记看起来不错的拳头后，踉跄着的童童又一次尖叫了起来，马天引的耳道里霎时流出血来。
另一边的怪手听到席卷来的尖叫后，张望着嘚缩了一下。戈尔顺势一指，戳上它掉漆、露着些许黑色的手腕。白焰高涨，顷刻间燃遍了怪手全身。它在火里滚来滚去，它抱着血泥滚来滚去。
戈尔伸手攥住怪手露着金色骨茬的大臂根部，将它拎起。怪手疯狂张合着五指，对着越来越远的血泥虚抓不休，手肘关节大幅度扭来扭去，简直像条疯掉的大虫子。
小蛇恢复了正常，凑向怪手，化为丝线，开始缠绕它。
在这个关头，维持着众人悬浮的牵引力突然消失了。所有还悬浮的东西骤然坠落，血泥，怪手，戈尔，数量繁多的黄色肉粒……互相纠缠着自由落体。
小土球里的糯米尖叫不停，和装着大白的大土球挨在一起坠落；哥尼木鲁提紧闭着眼睛啊啊叫着，怀里死死抱着不知何时又找回的篮子——看来他还记得马天引抱好篮子的命令。
孙阿普目眦欲裂，在空中旋转，一边吼着马天引，一边吼着糯米，一边伸手去拉那只装着土的裤子拉链。
在众人下坠的过程中，地面上那灰败的边界又缩小了，无声地闪过，又缩回了童童的体内。
童童脸颊上的光条又出现了，先是左脸上冒出半条，继而是整条，再是右脸半条。
当两条白绿色全部在她脸上冷冷发着光时，马天引已经被打飞，跪在远处捂着脑袋咳着血。
“呃……咳咳……脑瓜子嗡嗡的……你们自己落地……”他说完后，将脑袋插在地上喘粗气。
“坑货！”孙阿普攥着一把寒酸的土，红着眼嘶吼，不知该如何是好。
轰！
这血泥有着超乎理解的重量，它落地所造成的威势如炮弹般惊人，巨响震耳，碎石如雨点般劈头盖脸浇下。
这次的尘烟很是稀薄，几息后便散去了。毕竟它没有同伴，其余的尘土早被童童吞噬掉了。
当视线可见，两条几米高的血色长柱从深深嵌入岩层的血泥中伸出，中间拉起了一张血色大网，兜住了坠落的众人。
黄色肉粒撒了一地，不少都摔成了扁平的肉饼。它们癫狂跳跃，爬上血泥，长出一张张嘴，贪婪啃食着。
哥尼木鲁提倒挂在了血兜的网眼儿上，满脸鼻涕，闭眼喘气，怀里还死死抱着糯米的小篮子。
两个土球摔碎了。恢复了一些、初步脱离了骷髅范畴的大白抱着糯米，而糯米正张着大嘴哇哇哭，两个小揪揪丝发散乱，软塌塌耷拉着。
“你个坑货！这么危险，我就不该带糯米来！”胸口发着白光的孙阿普确认糯米无大碍后，瘫在网兜上，大口品味着嘴里后怕的气流。
“抱歉……”背对着网兜的马天引刚爬起一半，一个突兀的响指声就吸走了他余下的注意力。他停下动作 ，转过头，望向那个白色焰团里的怪手。
响指过后，白焰嗤嗤响着，越来越小， 越来越弱，很快便熄灭了。
那怪手“看”着戈尔，戈尔也看着它。它食指与拇指贴合，又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
戈尔的瞳孔随着脆响消散而涣散。在某一刹那，或是很多个刹那，马天引以为申公子的身体里空空如也。
直到一声颤抖的惨叫从那里面发出，证明了那里面还有东西存在。
“啊！啊！手……手！”申公子的身体跪在地上，捂着先前被怪手捏成烂肉的右手哀嚎，鼻涕眼泪什么的，一秒就泛滥了起来。
“我……我……这……这是哪儿……这是哪儿？”他怯然地望着周遭的一切。小蛇松开怪手，恢复蛇形，歪着脑袋，溜到他身后疑惑地吐着信子。
“我糙，申公子回来了。”马天引爬起来 ，抹掉一把淹住双眼的血，“戈尔那家伙扑街了？”
怪手不再搭理嗷嗷哭嚎尖叫的申公子，埋“头”开始揪下一个个啃食血泥的黄色肉粒，相当嫌弃地挨个弹飞。
马天引也不再关注申公子了，因为童童打来了。她带着十足的烦恨，每一下都抡圆了砸，不满怎么会有这么麻烦的东西，不好吞噬，又不好打死，甚至拆了她的家，还会打她。
马天引全神应对，丝毫不牵引童童，只往各个方向牵引自己。他就像一根风中的绒毛，东倒西歪，忽上忽下；童童则像扑不到绒毛的顽童，每一次大力扑击而带起的气流，都会把绒毛刮得更远。
童童又气得哇哇叫了起来，攻势更猛烈，但更像发泄了。马天引丝毫不得意，他始终找不到拿下童童的方式，目前最好的情境也不过是僵持。
而另一边，怪手又对上了孙阿普等人。
它在申公子凄戾的惨叫下，朝血色兜网里的众人钩了钩食指，又指指一旁的地面，示意众人赶紧从它的血泥上滚下来。
“打得过吗？”在土球里关了许久，大白看起来平和了很多，甚至平和得有些反常了。他轻声问向孙阿普。
“打不过。”孙阿普警惕盯着怪手，缓缓摇头，“如果它就是奥斯的圣器的话……那它一定拥有改变认知的能力，而我没有应对的手段。”
“那就下去。”大白从网兜站起，踉跄着往下爬，且还有兴致趁高左看右看，找寻他的斧头。
孙阿普想了想，也觉得只能下去。就一脚把抱着篮子发抖的哥尼木鲁提踹了下去，又轻柔地把他戈尔哥的躯壳——嗷嗷哭的申公子给推了下去。最后抱着哭红了鼻子的妹妹跳下。
怪手目视着几人离开血泥后，打了一个响指，那两根支柱和网兜便垮塌了，再次和其余血泥混成一团。
它转过手背，悄悄望了望哇哇追打马天引的童童，见没在注意它，便嗖的一下钻入了血泥里，回家了躺平了。
大白从哥尼木鲁提的兜里摸出香烟和打火机，点了一根，便坐在地上，默默看着妹妹暴打马天引。
申公子还在捂着烂手哇哇哭，瞪着一大一小的眼睛，挺着丑得令人作呕的面孔，一连声问他怎么变得这么瘦，他死没死，这是哪儿？也不知是在问谁，反正没人搭理他。
孙阿普跟大白蹭了一根烟，在嘴角叼着，背对着血泥。他的耳朵时而抖动几下，承受着血泥们的指责，指责他为何不救它们，竟看着它们被怪手吞食。
糯米挺着胆子，悄悄走到哥尼木鲁提背后，戳了戳他。哥尼木鲁提一惊，忙忙回身，睁大眼看着糯米。
糯米指着哥尼木鲁提紧紧抱着的篮子，结结巴巴地表示这是她的。哥尼木鲁提愣了愣，松懈了双臂，迟疑地将篮子递给了糯米。
糯米赶紧抱着篮子跑回了哥哥身后，藏起了脸蛋儿后，才想起忘记说谢谢。但也不敢再说了，不知道怎么了，这个人真让她害怕。
当大白指尖的烟抽完扔掉，而孙阿普嘴角的烟燃了一半时，一直很寂静的四周有了动静。
是西北方，颓平的旷野上，一座小山的后面的天空，出现了一串小黑点。
他们缓缓飞近后，暴露了他们是一伙人的事实。
一共三人，最上面是一个带贝雷帽的年轻丫头，娇小的身体后面正扑棱着一对更显娇小的半透明的翅膀，像是昆虫的那种，嗡嗡响。
此时她手上拎着两个人，飞得摇摇晃晃，脸也憋红了，显然只有小小翅膀的她带着两个人飞行很吃力。
被她拎着的两人，有一个很陌生，是个平平无奇的中年男子，从衣服到胡子都没有值得说的地方。
另一人则浑身透着熟悉的气息。他身体圆胖，披着纯黑棉布斗篷，脸上戴着一张黄多红少的两色面具。黄色多的右面还草率地贴着一张贴纸，已经有些掉色，用黄色的油笔写着“八十五”的数字。
——末日畅想、拥有小蛇和“载体”异能，已经被戈尔取而代之的黄八十五。
飞近了，已经飞得摇摇欲坠的贝雷帽少女赶忙扔下手中两人，抬手擦着额头上的汗，连说“累死了 ”。
“换对手，你去帮我牵引走泥巴和那只手，我帮你对付她。”两人稳稳落地后，戈尔带着那个中年男子走向仍追打不休的童童，冲马天引说。
“好。”马天引赶忙点头，牵引着自己就贴地往后飞，像株拂地的狗尾巴草，童童打了个空。
但大白挡住了戈尔。
“你想怎么做。”大白问。
“她很强，无物不噬，简直是个小怪物。”面具镂空下，戈尔的眼神冷淡，“但她的灵魂是我拼凑出的，还远未安稳，先行拆解掉就好。这是她目前唯一的破绽。”说完，他抬步继续走。
“拆解掉，那她还是她吗？”
“也许吧。”
“不行。”大白再次拦住了他，坚定摇头。
“那你有办法不成？”戈尔再次停步，摘下面具，露出黄八十五白皙的胖脸来。
这时， 童童也停止追杀马天引了，转头望向这边，眼睛一眨不眨地对着新冒出的几人 ，似是在衡量他们是什么东西。
“我有办法，不用你。”大白望向童童，童童也恰好将视线打向他，两人对视在了一起。
但童童的视线很快划走，又投在了糯米身上，显然好奇这个和她一般高矮的东西来。
她忽然嗅了嗅鼻子，后来的视线都投在了糯米手中的篮子上。
但反正马天引是脱身了。
“要不是戈尔非和我换，我现在已经拿下童童了。”他吐着血嚷嚷，“等会儿再给你搬嗷，那玩意儿挺沉。”
“但我不是累，主要是不想打扰那只手休息，我是讲素质的人，我认为那玩意儿也有点人权。”他又补充。
戈尔把玩着面具，点点头，退后一步。“就这样，童童你们自己搞定，出了事别赖我，她已经与我无关了。”他指着童童说。
“嗯。”大白背对着他点头 。
“不是，咱俩咋搞定啊？要不再想想呢？”马天引扶着佝偻的腰仰天叹气，又说，“要不先给我灌点生命力呢？我都快老死了。”
地平线忽然传来隆隆声，大地都仿佛摇晃了起来。
几人看去，只见一道尘烟下，原来是周磐石正狂奔而来。他肩上还扛着一个不认识的老头儿，长长的灰白胡须甩来甩去，身子却一动不动，好像已经被颠死了。
“呵，尔等几只孽障，竟犹未死乎？”几圈波动传来，人影未见，姬霁的贱音先至，“惜哉，惜哉，老天眼甚瞎。”
一缕风吹来，带来几缕墨色。 墨色悬空汇聚，编织出了一个人头大小的袖珍的李墨来。
“我们大概需要聊聊，”他背着手，看着童童和血泥说，“这里不难解决，我们可以帮忙。”
“恰好，龙神部落的迁移快结束了，过两天就是他们的龙神节，所有人都在准备。”
“老夫也没见识过，听说很好玩儿，不如晚走两天，一起热闹热闹？”他笑容可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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