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事情，绿盏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因为李莲花说完那一句后，便轰然倒下。
绿盏手忙脚乱地接住他，在芩婆的帮助下，忙不迭地将他背入卧房中。
“他心绪激动，扬州慢的内力乱了，所以压制不住碧茶和体内另一股寒毒。”
芩婆诊完脉，又输送了一些内力过去：
“我与相夷的内力同出一脉，可以稍作压制。现在我去熬些药来，绿盏你看着相夷。”
“好。”
绿盏一边回答，一边坐在李莲花身旁。
她的目光，在对方全身上下不断逡巡着，心中五味杂陈。
下颚线太锋利了些，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青黑，露出来的手腕骨突出得有些过分，就连指尖都是苍白的。
这样的虚弱身子，若是被小碧再咬上一口，只怕不但压制不了碧茶，还会因为蛇毒而加重身体的负担，所以也只能麻烦芩婆了。
绿盏正在心里盘算，床榻上的李莲花悠悠转醒。
“李莲花你醒了，身上还有哪里不舒服？”
李莲花顺着她的力道半坐起来，“我觉得身体里暖暖的，是师娘输送的内力吗？”
绿盏点了点头，“师娘去煎药了，晚点会再来看你。”
“还真是麻烦她老人家了。”李莲花自嘲一笑，“我都这个岁数了，还要累得她操心，真是不应该。”
绿盏将薄被拉到李莲花的肩膀处，仔细地掖好，“我想师娘也是甘之如饴吧。有的操心，总比没的操心好。”
做完这些后，她又去打了一盆温水，搅了块帕子把他的脸擦得干干净净。
李莲花爱洁，闲着没事的时候，总是把莲花楼打扫得一尘不染。
绿盏和他相处了这么久，也或多或少染上了类似的毛病。
“你呀……”
李莲花目光温柔地追着她的身影，身上的薄被因为动作有些下滑，他立即乖觉地用下巴顶住。
他看着看着，轻轻吐出一口气，微微笑起来：
“有时候真不知道该怎么接你的话。”
李莲花知足了。
能够活下来，身旁有爱人陪伴，还能见到师娘，对他已经足够了。
他拥有的这些，已经远远超过了刚中毒时，他对于未来生活的想象。
李莲花从来不贪心。
绿盏不知道床榻上的人正在感慨万千，将刚才匆忙扒下的李莲花外衣捡起来，挂在衣架上拍了拍，头都不抬地怼回去：
“这应该是很多人对你的评价吧，直接扣在我头上，怕是有些不妥当吧？”
李莲花眼睛下撇，不清楚自己应该是先笑还是先反击。
绿盏忙活完这一阵，坐在椅子上歇了歇，还顺便泡了壶茶。
李莲花嗅了嗅，立刻察觉出这是芩婆亲自炒的白茶。
他看得眼馋，冲着茶杯努努嘴：
“绿盏，也给我尝尝。”
绿盏轻飘飘扫他一眼，“以前发作起来，我要你多休息半日你都躺不住，今天怎么忽然转了性子？”
“这不是毒发得越来越频繁了嘛，”李莲花老老实实地说，“我还是挺会为自己打算一二的。”
绿盏蓦地收声，“药魔不也说了，还有忘川花吗？没到最后一刻，我们都不能放弃。”
“是呀，我也是这么想的。”
李莲花顺着她的心思随口附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茶壶。
绿盏被他眼巴巴的样子逗得心软，只好倒了一杯送到床榻边。
“啊……”
李莲花抱着杯子，清香温暖的茶水下肚，好似身子骨都松快了不少。
“好久没喝了，还是熟悉的味道。”
绿盏见他一杯喝完，又添了些茶水，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口：
“李莲花，如果能给你一次重来的机会……”
“你其实是想问我，是否会后悔？”
李莲花用杯子捂手，双眼如同雨水冲刷过的天空，清澈透亮。
绿盏情不自禁地点点头：
“这一生你经历了太多寻常人经历不到的事情，攀过高峰，也行至低谷。如果有可能……”
“但是没有如果，我也不会选择重来。”
李莲花伸手握住绿盏的手，他的手在热茶的作用下终于变得温热起来：
“一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假使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又该从哪里降生呢？说不定多了一次机会，他反而会发现人生处处都是遗憾。”
此生不在今生度。
纵有生从何处生？
李莲花的话充满了禅意，但绿盏却忽然捂住脸哭了起来。
她已经忍了太久，在他毒发的时候没有哭，在他被判定只剩五年寿命的时候没有哭，在他因为单孤刀昏迷的时候没有哭……
现在，她却因为李莲花简单的一句“不后悔”而伤心欲绝。
“绿盏你别哭呀……”
李莲花急了，甚至险些打翻了手中的热茶。
慌乱了片刻后，他终于想起来要先把茶杯搁下，再用骨节细瘦的手，温柔地捧起她的脸：
“别哭绿盏，你知道我最害怕你的眼泪。 ”
绿盏的睫毛上挂着泪珠，嘴唇被咬得通红。
她带着哭腔恨声道：
“我真是恨不得将角丽樵和云彼丘大卸八块！可是就算他们受尽酷刑，也换不回一个健康的你……”
碧茶之毒，让李相夷变成了一个永恒的遗憾。
即使解了毒，李莲花也不可能回到十年前未经挫折的心态。
“从前过去不知现在，现在也无法预知未来。过去那样不差，现在这样也不错，一切不过是因缘际会罢了……”
李莲花仿佛唱歌一般，说了好长一段。
他面带笑意地抹了抹绿盏的泪珠，看上去是真的释怀了。
绿盏吸了吸鼻子，“无了方丈的信你是从来不回，他的禅语倒是学了个七七八八。”
李莲花不置可否地笑笑，“笑一笑吧，你笑起来的样子就是最美丽的。”
绿盏红着眼瞪他一眼，龇了龇一口白牙。
“哈哈哈，牙也漂亮！”
李莲花笑得眼睛眉毛都弯了起来。
他的忍耐能力因为碧茶之毒，在这十年间得到了长足的锻炼。
他过去从未想过，这段经历能给他带来什么，但它终究还是带来了些有用的东西。
原来苦难的同时，也是会伴随着得到。
就像绿盏，就像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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