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之阵中,一切终结,尘埃落定。
不堪提倒插于地,凛然气机尽数消散,方才惊天动地的对决好似只是一场幻梦,梦醒之时,只剩下一道萧然的身影。
卓然如剑,锋芒逼人的剑冠已不在,立在眼前的,是应飞扬更熟悉的形象,酒鬼师傅——清苦道人。
虽明知不管“清苦”还是“剑冠”都是顾剑声,但应飞扬还是不禁感慨岁月如刀,而且还是个蹩脚杀猪匠手里的刀,否则怎能把剑眉星目、丰神俊朗的剑冠雕刻成须发花白、醉眼惺忪、一身邋遢又带几分市侩奸猾的老道士。
所以此刻老道士向他敞开怀抱,他是有点嫌弃的。
剑意剑意,剑去尽后,只存一“意”。
老道士最后想给他徒弟的,不是什么绝式剑法,不是什么压箱底的绝学,这些只是细枝末节的“技”,他的徒弟已经得了“道”。
或许他在人生尽头,最遗憾没能传给徒弟的,是把三十年淬炼的锋芒,熬成这满身烟火气的笨拙一抱。
虽然知道眼前只是无形无体的意识残留,应飞扬还是能隐约感觉混着酒渍与尘土的陈旧气味扑面而来,他下意识侧过头,对慕紫轩道:“要不你来?”
慕紫轩直接背过身去,好像没眼看道:“忒肉麻!”
“罢,都是为了破阵……”应飞扬拧巴了一下,极不爽利的上前,想敷衍着往顾剑声怀里靠一下。
但他忽然发现——
他已经和师父一样高了。
先前的疑惑好像一瞬间有了解答。
为什么丰神俊朗的剑冠会变成邋里邋遢的老道士清苦?
虽然他仍坚持认为有九成原因要归咎于清苦的嗜酒贪睡、自我放逐。
但至少还有一成原因在于:有人大,就会有人老。有时,一个人的成长就要以另一人的衰老为代价……
于是,应飞扬上前,下巴搭在师父肩上,双手将有些佝偻的背环住,这残留的神意并无形体,应飞扬需要小心翼翼才能不将他抱散,可他还是觉得那双苍老的大手在他背心轻拍了两下,带着熟悉的暖意。
然后真的结束了。
这形体就这么在他怀中消失,再不存世……
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剑之阵。
一束阳光落在应飞扬眼帘上,他再睁眼时,周遭景色倏换,阵法被破,他又回到了万象天宫的山门之前。
连绵半个月的风雪停息,久违的再见天日。
应飞扬恍如隔世,定了定心神,向前拔起了不堪提,重新插回腰间,随后向山顶而去,他还要去赶赴下一场告别。
天隐剑界与剑之阵融合而成的心神空间消散,慕紫轩一身枷锁也再束缚回了他的身上。阵中意气风发的剑客又沦为了功体尽废的阶下囚,但慕紫轩面色一如平常,只回过身去,带着“叮铛”足链碰击阶石的声音向山下而行。
不远处,白衣胜雪的释初心正竖掌胸前立于山阶,准备押送着短暂放风结束的囚徒回到属于他的牢狱。
师兄弟二人一声道别都无,便已背道而行,渐行渐远。
好似方才阵中,配合无间的默契温情,在阵破一瞬已随阵法一同消散,留给雪后山巅的唯有冷然吹彻的刺骨寒风。
慕紫轩忽然想到,三年前,师父刚陨落的时候,那时应飞扬找上了他,最后也是这般彼此无言的背向而驰。
那时他即将执掌正天盟,而应飞扬却被迫隐姓埋名,躲避对所谓“天道传人”的追杀。
彼时的师兄弟二人,一个飞龙在天,一个潜龙在渊。
而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命运就好像一个恶意的闭环,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处。
如今的师兄弟二人,又是相同局面。
一个飞龙在天,一个潜龙在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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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战过后,唯余萧索。
净天祭坛上,卫无双迎风而立,仰望他终不能登临的天空。
他的风姿依旧超逸脱尘,只是胸前多了两处剑伤,但伤口虽深,却没有血涌,只有莹莹点点的白光从伤口溢出,无声无息间飘散天地。
而纪凤鸣在立在卫无双侧后方一个身位,与师尊视线相同,向天遥望。而他的身躯也如卫无双一样,不断飘出如细雪般的洁白光点,随风纷扬。
他们师徒过往在万象天宫就总是这样,有时看风卷云舒、有时看雪融冰消、有时看鱼游浅底,两人就这么怔怔的立在一起,一看就是一整天。万象天宫众人见得多了,最后见怪不怪,只当他两人是在修炼独门功法。
而今生死相决后,师徒两人又立在一起,一如从前。
不知过了多久,卫无双忽然侧头看来,声音平静如水:“你相信吗?纵然今日你阻止了为师,但自先民第一次仰望星空起,那星天之上,便是人注定要踏足之地。为师虽死,后世必有来者上下求索,直至将足迹印于九天之上。”
“弟子信,一直深信。”纪凤鸣直迎卫无双目光,语气坚定而坦诚,道:“我阻师尊,从不是因为师尊登天之志,而是师尊以一人之心夺千万人之心。对天海的向往虽是骨血里传承的本能,但世间的劳役、苛税已将将千万人牢牢束缚在土地上,只能低头耘地,几曾抬眼看天?师尊强开天门,扰动地气,只会让良田淹没,百姓流离,反让他们离天空更遥远……”
他顿了顿,望向远方,“或许还要等到上千年后,那时,仓廪充实,衣食丰足,登临天空不需要以牺牲大地为代价,师傅未能踏足的终点,定会有后来人抵达。”
“成王败寇,为师失败了,你自然怎么说都行……”卫无双淡然一笑,眼底却掠过一丝向往,“千百年后么……”
他轻声重复着,蓦然一转身,面朝祭坛的阶梯走下,道:“走吧。既然走不到天尽头,可愿陪为师回走这来时路?”
纪凤鸣一声朗笑,神色释然道:“徒儿早已说了,这最后一程,必不让师尊独行!”
随即,紧随卫无双拾级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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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天祭坛下方,一片断垣残壁中。
应飞扬倚着一片未倒塌的墙体,已等待多时。
而他旁边照不到的阴影处,还藏着一个少女。
感应到纪凤鸣的到来,他微微侧头,对旁边的少女道:“不来告别吗?”
而他身旁的少女带着兜帽披风,将自己藏在阴影里,听闻此言,她将兜帽拉的更低,抓住兜帽的手原本该是莹莹如玉,此刻却已如老树虬枝。唯有从兜帽间隙偶尔窥见的半张侧脸,还能依稀辨出往日清丽的轮廓。
自是左飞樱。
虽没有化成一抹灵气消散天地,但万灵齐物法身对她身躯造成的异化已再不可逆,少女失去了令她自傲的容颜,但不重要,她失去的已经太多了,多到麻木。
应飞扬心中遗憾,却也不知如何安慰,只又道:“何必在意,大哥非是以貌取人之辈。”
“但我是。”话音落时,少女已将自己更深地藏进阴影,再不见踪迹。
卫无双和纪凤鸣从祭坛上径直走下,一前一后,信步而来。
卫无双未能从阴影中找寻到左飞樱,只瞥见了应飞扬,不由想起将这小子逼得跳入时空缝隙的那一日。
彼时这小子的狠话犹然在耳,没想到他真能死里逃生,还将昔日誓言一一践行。
想到此,卫无双便觉身前剑伤似又隐隐作痛,剑冠之徒,果然不同凡响,好在他道扇的徒弟,才是“兄长”。
而应飞扬没有看卫无双,依旧懒散倚墙,只将一只手在面前举起。
行至面前的纪凤鸣亦抬手相迎。
“啪!”
双掌相击,清响震彻四野。二人错身而过,再无多言。
男人间的别离,不需千言万语,一声击掌,便是信念的交接!
属于我的传奇,还未开始,便已终结。
从今而后,新的时代,由你创造!
脆响犹在山中回荡,往复不绝。
而后,忽听卫无双踏步高歌,任山风卷起他渐趋透明的衣袂,朗声吟道:“天阶难度,云槎空伫,半生求索岂成误,望清都,意何如,圣贤盗跖皆作古,是非留与千秋诉,成,也不回顾,败,也不回顾。
纪凤鸣亦摇扇相和,清越声音过处,积雪秫秫而下:“梧桐新树,昆岗暖露,人间自有春秋渡。月沉湖,日生珠,从来兴替无常数,自有薪传焚旧椟,来,未能同路,去,必将同赴。
声音渐行渐远,而二人身形终也在化作莹莹流光,点点飘散在昆仑山头,不复天地……
而山路尽头,慕紫轩似有所感,停滞脚步,回望看着被风吹起伏,宛如细雪的白光,耳边回响起了纪凤鸣最后对他说的决绝话语,唇间牵起一抹苦涩弧度,“‘青天黄泉,再不相见’?你这凤鸣真该改做乌鸦叫……”
他望向那片流光消散的天际,终是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又被你……一语言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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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山巅,风雪消散,天空澄明如洗。
好似压在天下修者头顶,如阴云笼罩了数年的六道之祸,至此,终于烟消云散。
但战事虽结束,却留下残局要收拾。
好在,有他们在,天上地下没有收拾不了的残局……
便见高天之上,开启天门的术法虽被中止,原本被卫无双狗一样缚在门旁的两个金甲神人,也不知何时逃回了门内。
但天门依旧留有一隙,未能闭合。
开门是卫无双的意愿,那此时不关门,便是门后之人——或说神的选择。
留有一隙的门扉便像一个竖瞳的天眼,居高临下,冷眼俯瞰人间。
那门后必然藏了无数视线,而那些视线看到了什么?又还想看什么?
都不重要了——
因为可以确定,那所有的视线,此时只会看向那三道试与天比高的身影!
李长戚!越苍穹!公子翎!
当世三大绝巅,分立万象天宫残垣高处,成鼎足之势。天光为他们的身影投下巍峨的投影,宛若三座不可逾越的山岳。
李长戚刀柄倒持,刀尖向下,朝天一拜道:“惊扰之过,李某在此代为偿礼,但人间事,已于人间决,不劳天心挂念,还请天使闭门。”
刀君躬身,是对侵门扰户的致歉,是为“礼”,而他手中的刀,是用以震慑不轨的“威”,若先“礼”不成,便有后“兵”。
“刀君何必只往自己身上揽,若真有怪罪,本座也可代为接下。”越苍穹于断裂的檐首,负手而立,一股剑意却是凝形具体,直上九霄,拓印自轩辕剑,人皇曾以之号九天,令九地的黄金剑芒,于今让天人再睹。
而见到天上久无动静,公子翎早心生不耐,他凤目微眯,抬眼看天,却如睥睨,一挥衣袖,卷起千堆雪,“战又不战,退又不退,还不关门,是想等本公子打上去么?”
层层加码,如是再三。
威势相叠,如浪千重。
那高悬九天的门扉终于轰然闭合,随后,形迹渐淡,消散于苍穹之中。
自此——
天人两隔,各不相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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