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水洗去了素楝身上的尘土，却也让她清醒过来。她起身，拉开窗帘，惊觉这客栈的窗帘竟然是芦苇做的。焦黄的颜色，和日月湖的绿色芦苇一点都不像。
外面艳阳高照，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让素楝有些睁不开眼。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这世界仿佛一直是这样，不会因为某个人不在了而停止运转，也不会因为某个人伤心了就黯淡。太阳照升，月亮照落。就连那和方沁一起陨落的漪园，想必用不了多少年，也会焕发新颜。
“方沁姐姐。”素楝喃喃道，随手拉上了窗帘。
阳光戛然而止。
房间重新陷入烛光的微暗之中，在这一刻，素楝心中的疲惫达到了顶点。
日月湖里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一样。世界没有变，但是曾经朝夕相处的人不见了。然而她还来不及忧伤，就不得不收拾心情，去应对下一个挑战。
素楝走到床边，就那么和衣躺了下去。床褥散发着久违的清新气息，松软舒适。她陷入了迷醉般的黑暗之中，脑海中是一片星光海，方沁朝她微笑，“谢谢你，素楝姑娘。“
素楝微微笑着，看着她远去，两行清泪潸然而下，心里是无可奈何的荒芜。
久久不见素楝出来，虞瑾敲门却未应。思考再三，他轻轻推门。
房间一片灰暗，蜡烛早就燃光了，只剩一点挣扎的火星子。房间安静地并不像有人在，虞瑾站在门口轻轻呼唤着素楝的名字，“楝楝，楝楝。”
没有应答。
虞瑾心下一沉，他往里探步，“楝楝？你在吗？”
朦胧中，素楝听到有人在喊她。她努力想清醒过来，却怎么也睁不开眼。
直到虞瑾走到床边，隐约看到床上躺着的身影，才放下了心。虞瑾走到床边，将窗帘拉开小小缝隙。一隙微光照进来，虞瑾确认那确实是素楝。
他走到床边，帮她拉上被子，素楝脸上的泪痕斑驳。
她哭了。
“唉，”虞瑾轻叹，满是心疼。
方沁的离去，对素楝来说，是一种无可奈何的伤痛。或许还让她想起了那些离去的亲人和朋友。
她的张爷爷，她的三哥哥，她远在天边的阿婆……
“瑾哥哥？”素楝感到一阵熟悉的气息，牵引着她走出困顿。她终于睁开眼，是虞瑾。
“瑾哥哥，我怎么睡着了？”素楝有些不好意思。房间太暗，而虞瑾隔得那么近。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她感觉脸上在发烧。
虞瑾蹲在床边，配合素楝坐起的高度，看着她的眼睛，声音里带着温柔的爱意，“你太累了，我应该早点来找你的。”虞瑾有些抱歉，他情不自禁伸出手抚摸素楝的头发。
微微湿润。
素楝的眼中有泪花，是刚刚哭过，见到虞瑾之后不由得觉得鼻子酸酸的。虞瑾见状，走到一旁衣柜半边，拿出一条干净的毯子，轻轻替她擦头发。一边擦，一边跟她讲，如何在沙漠中遇到患病的小孩，如何救人，如何在悬命阁治病做回神医，又如何回到梧州，在城门差点被人打……
素楝不由得被她逗笑了，却依旧压制不住内心的哀思，笑着却也哽咽着，“我想你一定会来的。只是瑾哥哥，我一个人在日月湖守着方沁，我有时候很害怕，怕方沁姐姐见不到慕姐姐就去了。”
虞瑾再轻叹一声，将素楝拥入怀中。素楝靠在虞瑾坚实的胸膛，感觉到虞瑾的力量，突然就有种十分安心的感觉。
“神仙和人一样，固有一死。方沁只是顺应天命，你不要太过哀伤。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楝楝。”虞瑾轻拍素楝的背，给素楝温柔的安稳。
“我知道，我们也会死的。可是我希望到时候，我们能不要那么遗憾。至少要见彼此一面。”素楝靠在虞瑾怀抱中，轻声说道。
她并不想说这样的话，按照灵岛上的人们的说法，这样说不吉利。可是见惯生离死别的她，早就明白的这一生原本就不完美。
虞瑾低头，看着素楝的脸。他察觉到了素楝的悲观——从姑射山离开之后，便接二连三发生各种事情。他现在十分后悔当初在姑射山不辞而别，或许那件事加深了她的不安全感。
就算他们是亲兄妹又怎样？他十分确定，他一定不舍得离开素楝，无论如何，也要守在她身边的。
“你放心，我们永远不分离，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虞瑾的声音低沉而坚决，让人生出一种安心。素楝知道，虞瑾很少这样承诺。
她也不需要承诺，因为她明白，此生他们都是在一起的——无论发生什么情况。
“我知道，我也是。”素楝道，她的心突然被充满了。
而后，她指了指那窗户。虞瑾会意，走到窗前将窗帘轻轻拉开一点，待素楝适应了光线，才又拉开一点。
半边窗户都变得明亮，素楝朝虞瑾笑了笑。虞瑾回头看她，素楝一半的脸在阳光的照耀下洁白的发亮，而另一边则被帐蔓所遮挡，藏在阴影中。这奇妙的光影，将素楝活泼明亮却又倔强隐忍的气质凸显的淋漓尽致，让虞瑾不由得心生惊叹。
遇上素楝，是多么的幸运。
“瑾哥哥，我睡了多久。慕姐姐醒了吗？”素楝想起了慕云实，她或许比自己更需要安慰和照顾。
“没有多久，才半个时辰。你说要沐浴，我想着这么久没出来，担心你的安全，才进来看看。”虞瑾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在女儿家沐浴之时进来，虽事出有因，却也不是君子所为。
“那慕姐姐呢？”素楝道，她并未注意到虞瑾的尴尬。在她看来，虞瑾既然是为自己安危着想，内心坦荡，又有何不可？
“我刚刚让人去看过了，还没醒。”虞瑾道，“你还要再睡一会儿吗？”
“不了，晚上再睡。休整好了，我们是不是要去看看阿梓，在离开之前。”素楝道，“最好能先送慕姐姐走。”
如今小藜既然已经不在了，慕姐姐必然是要回去的。她严原本想着找到小藜，或许就能劝说慕姐姐答应和他们合作对抗天帝。可是在看到昨晚的那一幕之后，素楝却释然了。
即便有在高尚的理由，也不能拿去绑架别人的梦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未来的路再难，她便和虞瑾携手共进，走到那不能再走的一刻，人生也算圆满。
看慕姐姐贵为一界之主，所求也不过是想要和小藜一起浪迹天涯而已。
“你打算就让她这么走？”虞瑾道，他没想到素楝竟然和他想的一样。
“我想我们都是自由的。”素楝看着虞瑾，“小藜大概也会这么想。若我们以魔界甚至天下的名义，非要让慕姐姐加入我们，那和当时强行囚禁小藜的少昊又有什么区别呢？”
虞瑾的眼睛发亮，他心爱的姑娘，总是给他带来惊喜。他再次蹲下，仰视着素楝的眼睛和面庞，笑的眉眼弯弯，“待你的慕姐姐稍微好点，我们就回去吧。”
“回哪里？”素楝追问。
虞瑾看着她，有些不忍。他才发过誓永不分离，此刻却又要“违背誓言”。可是素楝原谅他唐突进屋，因为他为了她的安全。所以虞瑾心中有那么一丝侥幸，或许她会因为同样的原因而再次原谅他。
“你去姑射山，我回天上，办完事我就来找你。”虞瑾道。
然而此刻的素楝却无法反驳。她自然知道，伏夷的四极八柱阵即将发动，必须要有人去阻止，不然这六界便要遭遇大劫。她很想开口跟着去，可是想到了华璎的话。华璎跟她讲，自己和他一起离开之后，便会寻机会送阿婆到姑射山。自己一定要去确认阿婆是否安好——她已经那么虚弱，然后再去见见母亲。
然后，素楝看向虞瑾，她想跟眼前之人共进退，为他们的家人和天下平凡的生灵，求一条活路。
她知道虞瑾一定不会答应，因为天庭风云诡谲，太过危险。
于是她乖巧的点点头。心中却想，待我见过阿婆和母亲，一定要来寻你。
“人固有一死”，所以她选择同生共死。
直到晚间，慕云实才幽幽转醒。醒来便见素楝守在床边，她似乎太累了，半边身子靠在床上睡着了。
慕云实起身，素楝也跟着醒了。
“慕姐姐，你醒了，有哪里不舒服吗？”素楝问道。
“哪有这么娇气，我只是太累了。”慕云实的声音还是没有力气。她本就天生柔音，此刻听来更是虚弱。
“慕姐姐安心在此修养，或可传信映彩姐姐。”素楝道。她不知慕云实是何打算，但是慕云实总不会不管魔界万千生灵。
“我早就没打算回去了。”慕云实起身。房间的地板一直伸到院外，构成了一个观景的阳台。外面月明星稀，是难得好景色——虽比不上幻花岛的奇观，却也是赏心悦目，人间好景。
“我本想，”慕云实道，“昨天是这么想，之后就流连六界，看尽风景，替小藜活一活。可是，现在，我却想的是，若不是跟小藜一起去，倒也没有什么意义。小藜等了我那么久，给了我百分百的信任，最终却是我辜负了她。她不在了，我走世界，享自由，我觉得……”慕云实说到这里，再说不下去。
素楝知道，慕云实愧疚到极致，自责到极致。她一时不知该怎样安慰她，竟也只能默默陪伴在慕云实的身边，静静地在月亮下留下影子。
从这一天起，慕云实便独自藏在房间里不再出去。第二天白日里，素楝和虞瑾抽空回了一趟虞府，瑰云带着孩子已经从京城返回了。孩子们个子比素楝还要高了，却喊她“小姑娘一声“姨”，素楝有些不好意思，还是接受了。
瑰云看到虞瑾和素楝的样子，心中也有所安慰。而只有阿梓，日渐苍老，却依旧笑对人生。
他这一生啊，算是得偿所愿。娶了自己喜欢的神女，当上了父母官，为梧州安宁贡献力量，守护了一方平安。在晚年，还能见到长兄和儿时的小伙伴……
虞瑾和素楝离开虞府之时，阿梓和瑰云都没有来相送，只有那半大小子李勇剽，跟着跑了出来。
“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期待我们再见。”李勇剽跟着虞梓去了一趟京城，又挑起大梁护送瑰云回家，如今已经是虞府独当一面的管家了。虞梓有意栽培，打算将他送入军中，不日便要出发。
素楝朝他点点头，“虞府就拜托了。”
李勇剽看着眼前的两人消失在热闹的街市，心想他们应该永远没有机会再见了吧。
从虞府归来，虞瑾在路上被素楝要求，买了不少好吃的。素楝觉得酥豆花不错，便想着给慕云实带着。
却不料，推开房门，慕云实躺在床上，不声不响。素楝叫了几声，也没醒——她竟然白日里一人睡得这麽香。而以她对慕云实的了解，是有些不正常。
素楝稍作打听，原来他们嘱咐派送的饮食，慕云实一口未动。甚至将所有的门窗都关上，再不出门。
不知为何，这样的情形让素楝想起了一个人——她的爷爷，西华山君裴毓。
传说，西华山君在最后的日子里拒绝出门，拒绝吃喝，生生将自己饿死了。
素楝的心空荡荡的，她一把抓住身旁的虞瑾，终于将心中的担忧讲明。
虞瑾沉吟，他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将小藜海还活着的事实告诉慕云实和素楝。可是看到他们如此模样，虞瑾觉得，或许小藜的消息，会让慕云实重新找回生的意义。
在告诉慕云实之前，虞瑾于是将摩藜被困天界的事情告诉了素楝。素楝听后不禁唏嘘，原来那小楼里藏着的疯子竟然是小藜——这和慕云实、方沁姐姐描述的太不一样了。
这恐怕比小藜真的死于大火还要令人心痛。
可是，她毕竟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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