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在本次事件中向莉莉安娜展示了它更广泛的、末世的危险结束也极具实用价值的作用——作为统治者的耳朵与眼睛的延伸，帮助他们监视远离首都的地方发生的一切，它将作为剥开精心编织、层层上报的谎言的工具，攥在她的手心中。
克里斯托夫知道，莉莉安娜以后会更加依赖这套系统，换句话说，就是更加依赖他。
深夜，忙碌了一天又大哭了一场的女人已经在他怀里沉沉地睡去，疲惫和重压让她已经许久没有在睡梦中活力十足地踹人了，甚至让克里斯托夫有些怀念被她一脚从浅眠中踹醒的时候。
他没有睡，但不是因为焦虑。
与莉莉安娜不同，他从小就接受家族最完备的继承人教育，他很早就学会了在繁杂的事务和自身的局限间找到平衡的办法。
而常年亲自带领骑士团在深海完成夏巡，一场场出生入死的战斗，也让他深谙人性在极端环境中可能爆发出牢不可破的忠诚和坚不可摧的意志，也可能催生软弱、气馁、甚至自相残杀的阴暗。
克里斯托夫已经了解到：莉莉安娜也好，瑞拉·格林也罢，她们那神秘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故乡赋予了她们一些完全不同于这里人的见识和思想。
但那些思想并非来源于她们自己的思考，她们只是学习、为之感动，最后发自内心地认可，并想要身边的更多人跟随她们认可。
他不觉得她们的想法不对，事实上，他认为那些想法与兰斯洛特家族的历代家主有部分不谋而合之处。
但这里面始终存在一个问题，莉莉安娜还太年轻，她是被她的魔法和复杂的身份，加上她自己的野心和责任感，推到如今的位置上的。
她既没有自幼就跟在长辈身边，看着他们如何统治御下，也没有长期跟随骑士团——她甚至并不了解她迫切想要拯救的平民们，这些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又最需要的什么，她并没有感同身受。
甚至于，克里斯托夫认为，之前长期生活在救济院的瑞拉·格林，她对于平民的了解也只是一个简单的剖面。
因为平民远不止每天在圣神像前领面包的穷人。有颠沛流离之人在首都城外的贫民窟苟延残喘，也有家产超过小贵族的商人绞尽脑汁想把自己的孩子塞进首都学院，如果说贵族有百种，那平民就有千百种，他们心里的愿望，其实也各不相同。
如果当下没有魔神灭世的危机，那莉莉安娜有足够多的时间慢慢从头学习如何做一个君王，也有足够多的时间去仔细了解平民们的心声。
克里斯托夫相信莉莉安娜的聪慧，他认为最多只需要三五年，她就能学会云淡风轻地坐在皇位上，笑看底下人的尔虞我诈，如同捏着剧本的剧作家欣赏自己亲笔操刀的滑稽戏，指挥着所有人朝着她的目标迈进。
但现在的问题是，所有人都在被不断迫近的灭世之日裹挟着向前，莉莉安娜没有那么多时间反思和学习，她必须强迫自己以最快的速度成长，做无数个决定，而手下的人又各怀心思，所有的压力最后集中起来，就压在了她还没有完全准备好的肩膀上。
她已经做得很好了，克里斯托夫从不吝惜对莉莉安娜的赞赏，而他自己知道，那些夸奖绝不是为了让她平静而信口说出的谎言。
而回过头来，克里斯托夫也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立场去指责莉莉安娜四周的人。
在他看来，除了瑞拉·格林是真真正正没有怀揣任何私心的圣女——不愧是圣神选中的信使，在这一点上他由衷地钦佩——其他人或多或少，心里都存了自己的想法。
男人用手轻轻拍打着怀中女人的背，即使她看起来已经睡熟了，在黑暗中，他端详着女人那张精致小巧的脸，在没有睁开双眼、没有试图展示能力的时候，她仍然看起来是脆弱的，柔软的，像一枝需要在月夜下合拢花瓣的白玫瑰。
克里斯托夫听见自己心里有一片阴影在说话，那声音很轻、很低，但一直固执地存在。
它此刻正用着他的声音，自信地，冷静地，说道：“看啊，你的爱人这样蜷缩在你的怀里，把最脆弱的部分毫无保留地暴露给你。”
“做得好，克里斯托夫，你让她感觉到这个世界除了你之外，其他人都不能够信任，她只能在你的怀中得到安宁。”
“她得到这个王国，你得到她，多么简单的事情，你只需要让她继续依赖你，直到你确定她再也没有办法离开你独立做任何事。这个时候，你再用自己做筹码，巧妙地施加给她一点儿压力，让她相信，她必须用一个姓氏为兰斯洛特的继承人来留住你。”
男人的手指开始无意识地在爱人柔软的睡袍上游走，他摩挲过那一片微凸的、刺绣着大片火焰和不死鸟的花纹，四周的风元素正被他的思绪轻微地带动，以一种温柔但严密的方式，包裹住莉莉安娜的裙摆。
“这比其他事情都简单，对吧，连吹灰的力气都不用，兰斯洛特就这样吞没了普林斯，吞没了莱恩，最后是斯诺怀特，她的野心不会停止，你就在她的背后支持着她，和她一起，将整个王国的领土最终都打上兰斯洛特的记号。”
“这不叫背叛，这怎么能叫背叛呢？这是你付出爱的道路上顺路收获的一点儿回报。”
“你仍然会全心全意地爱她，她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你都会给她，她从你这里得到了那么多，作为公平，自然也该回报你一些你想要的。”
克里斯托夫低头，他亲吻莉莉安娜的额头，轻啄她的耳垂，梦里的女人轻微地瑟缩了一下，因为感觉到他的气息，所以没有醒来，甚至嘴角勾起了一点甜甜的笑意，也许在她的梦境里，他也在亲吻她。
他原本想用一点儿亲密的接触赶走心里的那个阴影，但莉莉安娜的温顺和甜美在反而让那片阴影膨胀起来，他情不自禁地想要更多，将猎物拆吞入腹的本能在他心中激荡。
得到一个美丽天真的贵女的爱慕。
获得一个怀揣着神秘魔法的公主的垂青。
征服一位强大的，未来即将戴上皇冠、成为女皇的统治者。
莉莉安娜的身份不断变化，克里斯托夫也不断放任着自己交付给她更多的感情。
但男人心中始终有一块这样的阴影，以风隼在空中凝视猎物的清醒和尖锐，注视着她，审视着她。
他心甘情愿向女人献上他的爱情，但这份爱情难以做到完全的单纯、不含任何杂质。
它将永远混合一种混沌的、属于狩猎者的快乐，并随着她的身份不断靠近权力的中央，愈发的带给他成就感。
克里斯托夫已经认识到，他无论如何都剔除不了这块阴影，它应该是他天性的一部分。
“我始终都觉得，你是一个危险的人，即使是对着莉莉安娜，你也只是选择把这份危险了收敛起来而已。”他想起婚礼正式举行前，所有人都在这里耐心地等待莉莉安娜从皇宫过来，而瑞拉·格林在那天难得与他单独相处了一会儿。
这位圣神信使当时用她那血红色的眼瞳凝视着他，继续说道：“但同时，你也很清醒，你不贪婪，你一直很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又要用什么交换，我对你与莉莉安娜婚姻的祝福，就是祝愿你能一直保持这样的清醒。”
他当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颔首并露出了一个微笑。
又一个平静的、没有出现任何异状的黎明正悄悄降临。
第一缕灰蓝色的晨光正尝试缓慢地渗入窗帘，但风的主人拒绝了它的来访，风元素严密地压紧窗帘的每一处缝隙，确保它们的女主人能够在黑甜的梦境中完全不受打扰。
它们顺便还隔绝了窗外积雪压断树枝的脆响，房间里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
莉莉安娜突然发出了几句意义不明的梦呓，她咂了咂嘴，打了个滚离开了克里斯托夫的怀中，然后把自己的四肢肆无忌惮地在床上摊开，手腕和脚踝都露出了被子。
克里斯托夫笑起来，他不需要自己动手，风已经用小心温柔的力道帮莉莉安娜重新掖好了被角。
而做这些事的时候，脑海中那些已经模糊的、关于母亲的记忆会有一瞬间的清晰，他甚至能在那一瞬间准确地回忆起母亲身上那股淡淡的香味。
“完美无缺的盔甲是没有收藏价值的，瑕疵赋予艺术品独特的、无法被准确复制的美感。”
克里斯托夫心里一直都记着叔父曾经一边擦拭书房里一套残缺的骑士盔甲一边对还年幼的他说道：“克里斯，你领地上发生的所有事是如此，你和你的人生也是如此，与其为其痛苦纠结，不如张开双臂接受。”
男人一直都拥有充分的自信，所以他允许那一片阴影长久地存在于他的心中，允许它在深夜用他的声音暂时地占据他脑海的一角。因为他知道，他已经给那片阴影准备好了牢笼和锁链，此后余生，他都只允许它在一个范围内生长。
他伸出手去理了理女人睡得乱糟糟的长发，在黑暗里亲了亲她的额角，然后对她说道：“我爱你。”
没有试图把已经离开他怀抱的女人重新拢入怀中，他调整了一个能够让他快速入睡的姿势，无论是他还是莉莉安娜，明天都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今晚整理思绪的时间已经结束了，现在他需要休息。
当金色的晨曦洒入艾莉薇特公主与兰斯洛特公爵的卧房时，两个人几乎是同时醒来的。
当他们下楼时，餐厅已经被重新布置得井井有条，昨夜被莉莉安娜摔碎的餐盘和杯子已经被换下，摔碎的花瓶从瓷质换成了水晶，新插的冬季白玫瑰带着新鲜的露水，那晶莹的水珠在晨光熹微中摇摇欲坠。
莉莉安娜伸了个懒腰，因为哭泣，她眼角还残留着一点儿泪痕，但她看起来已经很平静，甚至还露出了笑容：“啊，又是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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